王妃自选短文（四章）

□ 王 妃

编者按：黄山学院的王妃在大约十年前重新拣起一度放弃的文学，在小说、散文和诗歌甚至评论方面齐头并进，在《人民文学》、《诗刊》和像《诗歌月刊》、《安徽文学》《诗探索》、《星星》、《诗选刊》一类有影响的文学报刊上发表了大量作品，目前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诗歌创作。像王妃这样创作成果颇丰的七零后、八零后作家、诗人在黄山市颇有一批，自本期开始我们将以专版的形式不定期介绍这些中青年作家的创作实绩，并配以恰当的评论，以改变常常“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情形。

洁 癖

我不掩饰自己稍有洁癖，它深入我的生活和写作。

我不能忍受家里的地板、家具上落满灰尘的样子。想想当你弯腰，一根头发躺在你的脚边，它的柔软就异化成了坚硬的刺并戳向我的眼睛。清除、清除，这就是我在家里、办公室必做的日课。也许你会说这是病。有时候我也会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病人，尤其当我因为洁癖而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时候，体内的我也会发出抗议：停下来！

但这个社会上又有什么是彻底的健康呢？放眼看看周围，人们忙于生计的奔波，彼此日渐疏离，人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日复一日地失眠、耳鸣、幻听，记不得出门时是否关好了门，丢了手机就如同丢掉了魂……病态无处不在，洁癖的我本就在其中，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呢？

作为一种生活习惯，像我这样有洁癖的人应该大有人在，只要不发展到过分的地步，还不至于影响别人的生活。但对个人而言，还是有可控的必要。比如我，最先是在清洁卫生方面有更多更高的要求，发展到后来，对声音、光源等都有了苛求，总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没有人声喧嚷、霓虹闪烁的自然洁净的空间。当你无法找到，又无法逃避的时候，肉体就陷入了现实与理想矛盾交缠的泥潭，无法言说，且无药可医。我能做的，唯有好好活着，从生活的罅隙里寻找新鲜的花草，在蝴蝶和香气的起伏里获得一点纯粹和自然。而这点纯粹和自然，衍生了诗歌。

当洁癖被带入创作，它就由一种生活习惯演变成了一种写作习惯。不喜欢拖泥带水，追求简洁明亮。无论是阅读还是创作，对词语的应用奉行极简主义。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删繁就简，这只是洁癖者的爱好。同样的，当你赞叹繁复之美时，我会笑而不言，绝不影响你的审美和评价。

我的博客、微博、微信，无论版式还是内容，都反映了我生活和写作的态度：简洁、纯粹、有些自我。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有洁癖的人爱干的事。

野 菊

在淘宝上购买了一些花种，有重瓣和单瓣的向日葵、矮牵牛、亚麻、金鱼草、满天星、太阳花、雏菊、波斯菊以及美国石竹等。邮包备注秋季种花，但儿子迫不及待。我就依他每种花色都挑了一些撒在试种盆里，洇湿。不多几日，就长出许多小苗来，这让儿子雀跃欢呼，天天放学都要去看看长势。

花苗越来越大，挤挤挨挨的，需要分盆了。我也不认识到底是何种花苗，只好在儿子的催促下将花苗分盆种好。接下来便是每天的关注、浇水，期待开花的日子。因为种花知识的欠缺，所以对盆中长出的各种苗都不敢随意剔除，凡是长在盆里的，都一心一意对待，心想着总有一天会有结果的。

秋季很快到来了，有一棵菊状的苗越抽越长，而其它几种花苗却慢腾腾地没有什么起色。伺候多时，却没有什么回报，心里难免失望，儿子看苗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除了例行公事地浇水，也不太在意了，任由它们在阳台上自生自灭。

野菊制造的惊喜还是儿子第一个发现的。因为他的卧室窗户正对着阳台，在深秋周末的一个午后，他打开窗户就看见了一束摇曳的小白花，随即发出惊呼，喊我一起到阳台上观看。显然，这是一种田间地头常见的野菊，小白花三两朵略带浅紫，在风中仰面盛开，凑近还会闻到略带点苦味的香气。

在野菊盛开的那段时间里，儿子光顾阳台的次数又多了起来，很多时候蹲在那里喃喃自语，似乎正在与野菊交谈。管它家花野花，开花就好，最起码验证了有种就有收获的道理。野菊的生命力也格外旺盛，花期很长，虽只有小小的一束，却给我的阳台增色了不少，那一段时间，感觉阳光也因为这花儿的缘故在阳台上多停留了一会。当光晕打在花儿小小的花瓣上，美好而恬淡的那种生机的质感全然呈现出来，是多么自然的神韵。

有盛开就有凋零。随着寒气的降临，野菊慢慢变得萎顿，最终难逃凋零的命运。我们的阳台，也在萧瑟的寒风中重新恢复了单调的本色，但我和儿子还是时不时到阳台上站立一会，任由风吹，仿佛风中还有野菊微苦的淡香，沁人心脾。

礼 物

有一天，佛祖正在菩提树下打坐，一恶人跑上前来，对他破口辱骂了近半个时辰。恶人骂得口干舌燥，赤面词穷，但见佛祖始终闭目垂眉，一声不吭。恶人只好悻悻而去。

望着恶人远去的背影，弟子不解地问佛祖：对恶人的秕言谬说为什么不回应呢？佛祖反问之：如果有人给你送礼，你又不收，那礼物该怎么处理呢？弟子答：礼物当然由送礼人拿回去了。

佛祖笑而不语，弟子顿悟。

在农村里，我们也常见到这样的情形：两户人家为了琐事起了纠纷，一泼妇骂街，若另一家主妇接招，事态必将升级，乃至整个村庄鸡犬不宁；若另一家偏偏不接招，任凭泼妇在门前跳脚诅咒，他们关起门来吃自己的饭做自己的事，时间一长，门外的泼妇慢慢就会感觉无趣，收敛回家，村庄恢复常态，宁静如初。

其实在生活中我们多多少少都受过这样无妄的礼遇，你越解释越无力，有时反而会陷入无休止的口水战中痛苦不堪。不如学学佛祖，把强加的烦恼和不公都当做敌人馈赠的礼物，你坚辞不受时，必将物归原主。

沉默是毁谤最好的答复。一个智者，能从沉默中感知力量并让自己的内心日益强大。禅语有云：一默一声雷，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你的眼神

一

有一次坐公交车，一个母亲抱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儿上来，因为车身摇晃，母亲本能地去抓了一下软扶手，然后坐下来。软扶手里卡着的广告纸颜色鲜艳，一下子抓住了小男孩的注意力，他噢噢叫着，偏要用手去够悬在头顶的软扶手，他的母亲拗不过他，只得一次次将他托起来，让他的小手够着扶手玩儿。我就坐在他们的后排，看着那位极富耐性的母亲被孩子折腾得气喘吁吁，心里竟有了点小小的感动。

小家伙没有累的概念。软扶手玩腻了，他就扭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当他回头，恰好与我四目相对，我们俩那一瞬间都愣怔了一下，尤其是他，望着我的样子那么直接、大胆，毫无设防。这样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神，就是一面镜子摆在我面前。在镜子里，我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也看到现在的我；看到一个努力的我，也看到一个疲惫的我；看到一个微笑的我，也看到一个丑陋的我……

世间所有孩子的眼神都是一面镜子。那样的纯洁和清澈，常让我想起鸽子和鸽子的眼神，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她远离了蓝天和高墙

也远离了樊笼

现在，她羽翼洁白，丰满

眼圈红润。在她的瞳仁里

我眼神清亮，内心柔软。

二

到元一看了《一代宗师》，剧中多次有梁朝伟的特写镜头，那一双眼睛，足够摄人心魄。但在我心里，这眼神还不是最迷人的，它的美好之处在于每次见到，都必定会勾起我对另一双眼睛的回忆。

那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高二分科时到了我们班，个子不高，成绩平平，且讷言。在高中，这样的学生居于多数，很难引起老师的注意，也很难引起同班同学的注意。以至于到了高三毕业之际，我还没有正面好好看过他一眼。

所谓惊鸿一瞥发生在毕业后。他随我一个要好的男同学去姐姐工作的医院找我玩，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说是聊天，也不过是我与好友之间的对话，他在一边只是充当沉默的听众和看客。临近中午的时候，两人起身告别，他尾随我的好友从我身旁经过，回头再见时我与他的眼神第一次相遇。天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眼睛——如此大，如此深，犹如擎着碧水的湖泊，波光荡漾……我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愣在那里，直到他们消失都没有缓过神来。

时隔二十多年了，坦率地承认：我仍深陷在那面湖水里，没有走出来。梁朝伟的眼睛够大够有情的了，但也不过是我回忆的一支引药而已。我已记不得那个同学的名字，也不知道他身处何处，但他的眼神仿佛就在昨日刚与我相遇，说“销魂”二字也不为过。

我恐怕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这样美的眼睛了。回忆常带给我美妙的瞬间，而接下来的，总是挥之不去的莫名遗憾和失落……

三

最复杂或者最让人恐惧的眼神一定是属于垂死之人的吧？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神一定是痛苦的、留恋的、绝望的、乞求的……但我至今还没有直接面对过即将离世的人，所以，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后来有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只能停留在想象上，并不是人越衰老，眼神就越复杂无奈。有一次，我随几个文友去休宁阳台村采风，时值隆冬，在一个幽深的巷子口，阳光透过屋顶打下来，正好照到一堆木柴和坐在木柴边的一个老者身上。看到我们站在那里望着他，他也就很自然地扭头对着我们，脸上皱纹密布，面相平和，仿佛他生来就一直坐在这里直到衰老，仿佛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苦难和磨砺，他的眼窝深陷，但眼神安逸、简单，看不出任何大悲大喜的痕迹。在其背后幽深的暗黑相衬下，光线盘旋于四周，愈发制造了一股安恬、温暖却又略带神秘的意味。他浑身发散出来的那种老僧入定般的淡定和从容，冲击和清洗着我们满目的俗念和怨怼——原来，尘世留给我们的，除了沧桑和疮痍，也有满足和宽和。

仿佛受洗了一般，当我们离开阳台村的时候，我感觉放下了些什么，身上轻松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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