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谋面的祖父□黄新

民国初年。黄山脚下潜口。

一间不大的徽居客厅里，卖茶禄开口说道：“让他去上海滩开开眼界。”

“你真舍得这个小官离开家里？”坐在八仙桌客位的中年男子反问。

这个中年男子，身着青布长衫，是上海滩一个小买办，终身未娶。

“哪有舍不得，只怕大伯不肯带。”口吐莲花的是卖茶禄的堂客。她委实有些本事，是当地一家戏班的报幕。用现在的话讲，叫主持。人俏嘴甜，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卖茶禄望子成龙心切，几近央求：“看在同宗血脉的份上，也要让这个小鬼有出息。”这个小鬼，便是我的祖父汪秀峰。当时，他长得眉清目秀，瓜皮帽下罩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头发绾成小辫子，拖在脑后……

祖父跟着大伯去了上海，先在闸北读私塾。私塾里《今古贤文》，他背得滚瓜烂熟。稍长，大伯让他跟班，学做生意。他吃住在店，早晚两顿稀粥，外加一块豆腐乳，几粒花生米。中午往往在外就餐，大多是白馍一个，清汤一碗，不曾奢侈过。商事宴请，大老板出场，伯侄两人尾随侍伴。

大老板姓龚，是上海松江人，主管石油进口，兼营美孚灯、矿务灯和手电筒。

祖父就这样，年复年，日复日，素餐守店，侍奉他人，经过许多年。

成年后，回徽州一次。那是与呈坎水埠口罗氏小女完婚。

新婚翌日即启程返沪，替老板管事。这时的老板已有意栽培祖父，不少业务任他独自打理。他诚实守信，同行赞赏，为东家挣了不少银子……

龚老板有个独苗千金，留学东洋，供职《申报》，用我祖母的话说，“是个写字能换钱的刀笔。”这个刀笔，不久还成了我的二祖母。

1937年8月13日，上海事变，龚老板携妻带女去了香港。

数日后，祖父举起义旗赴国难，把公司上下百十号人统统带往武汉投军。同时差人将祖母送回徽州老家……

在武汉，祖父治理有方，又有银子充公，很快擢升为武汉前卫司令部军需处处长兼被服厂厂长……是个左右逢源的军需官。

武汉大会战前夕，由于军务倥偬，祖父劳累过度，昏倒后，被送进战时医院。一位姓张的护士小姐，始终陪伴着他，走完人生之路，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据当年见过遗书的长辈说，随那封娟秀小楷信封寄来的遗物，仅有祖父的绅士照（西装革履）、军官照（配枪套剑）和二祖母的旗袍淑女照。

而我祖母自沪上怀上父亲返回徽州，也没有与祖父再见面，常年累月青布蓝衫，粗茶淡饭，长寿而终。

父亲更没有见过祖父，只知道祖父的传闻，先后娶过三房妻子：徽州村姑、洋场淑女、国军护士。村姑祖母是父亲的食之甘泉，裹身暖衣。是她抚子成人，娶妻育后……那封称祖母为“姐姐”的书信中的遗物，是全家对祖父的唯一念想。

世事多变，祖父总能从湍急的社会潮流中，义中取利，成就商事；更了不起的是，他能在国难当头之时，毅然担当起匹夫之责。

这就是我的祖父——弃商从军的徽州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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