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也有“护身符”

□ 韩文杰

大顺哥的杉树皮厨房老旧了，夏天淋雨，冬天灌风，小两口琢磨着趁冬闲把厨房翻修一番，盖间砖瓦房，顺便把洗澡间、晒台也给解决了。可砌墙脚的青石板从哪来？村里的年轻人都赶趟儿挤城里挣大钱去了，开山采石这活儿后继无人，雷管炸药政府又管得紧……村口磨坊不是垮塌多年了吗，现在有碾米机、磨粉机，再不会有人挑头重修了，要不，就把那些个石头抬来砌墙脚。饭桌上嗫嗫嚅嚅刚张口，三叔公当头棒喝：“你昏头了，三岁小屁孩都知道，‘公益石\’动不得——忘了你宝林公的腿怎么瘸的？”

宝林公一辈子玩世不恭，好逸恶劳，打小不把尊长的谆谆教导当回事，平日里偷砍几棵杉木换盅酒喝，吊几只野味打打牙祭也便罢了，五十多岁了还老不经事，愣把村里老茶厂的一块旗牌石给抬来置放在家门口当洗衣台的台面。这不，遭报应了吧，来年春暖花开，左邻右舍都甩开膀子，大展手脚忙活开了，他的膝关节却像铆钉生锈了的收折椅，伸缩总像有根筋拉扯着不灵便。到春茶结束大伙再见面，他已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在轮椅上了……

“报应啊，我活这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谁敢动‘公益石\’的。”85岁高龄的德佑公捋着长胡子说得有板有眼，“大伙没看见砌桥修亭圆工那天，老师傅总趴在石头上捣腾半天，那是刻符咒呀，叫大家伙干私活缺石头别上这儿打主意。”

“是呀是呀，孙猴子大闹天宫、为所欲为，被如来佛祖设计贴张符咒压在五指山下，他纵有翻山倒海的能耐也奈何不得，幸亏唐僧师父取经路过揭了符咒，他才得以重见天日。”众声附和，“后来孙猴子也学会了佛祖这一手，外出化缘，不就用金箍棒划个圈护着唐僧师傅，那妖魔鬼怪见了无不退避三舍。”谁也没见过老石匠刻的符咒到底是啥样，但潜意识里，这一个个七里八村听得见、看不着，风一样传来传去的因果报应故事，如佛祖的符咒、金箍棒的划痕一般灵验，成了徽州大地无数石质建筑的护身符。

可不是么，村里林木呀，河鱼呀，春笋呀，又是立禁碑，又是贴公告，愣是禁不住，每年总有人铤而走险；唯独公益建筑亭庙、祠堂、茶厂……像坟茔及周边附属设施纳入阴间管理范畴一样，因为这口耳相传的护身符的庇佑，木质结构火烧水毁了，垮塌的石块，再挺直平整，倒了也就倒了，绝没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挪动位置，更别说趁黑灯瞎火偷运回家用作私人建筑了。

青石板裸露在野外，日晒雨淋千年万代不烂不朽。岁月荏苒，过个三五十年，有现成的墙基，村里有人挑头重建也就一呼百应容易多了。

饶有趣味的是，出于对“公益石”动不得的敬畏，“护身符”和伟人语录一样佑护许多石材文物躲过了十年浩劫的洗掠。如鹤城乡右龙村2015年秋发现了一块文革“破四旧”时被扳倒当作铺路石弃于路旁的徽饶古道路碑，该碑图文并茂、雕琢细腻精美，一下把徽饶古道的修建时间往前推了375年，当地富商捐资修路的凡人善举也浮出水面。无独有偶，笔者日前随友人在该乡鱼塘、牌楼下、鹤田自然村走访了解一脉相承的方氏宗族人文历史，代表三个村宗族历史的宗祠瑞玉堂、靖济堂、德茂堂的砖木结构都在“文革”期间毁于一旦，只剩下数不清的石板、石墩原地未动，栉风沐雨，默默地向我们诉说着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

然而，再冰冷的清规戒律也有温馨暖融的一面，人们对建在水口，被外族视作一个家族社会公德晴雨表的“孤坟总祭”坟台就另当别论。每年春潮泛涌放木排时肆无忌惮地在上面轮番锤砸木质藤缆（使其柔软便于捆扎木排）不说，还放任孩童们大胆地在上面摩挲刻画，过家家。也许，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对这些没有子嗣，孤独寂寞了一辈子的孤魂野鬼来说，嬉笑怒骂般的闹腾就是最好的慰藉。

公德自在人心，石头也有“护身符”。

（配文摄影：盛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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