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牡丹真国色

□ 洪振秋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言其富贵，是因其花色明丽隽雅、花朵雍容大气、花态姹紫嫣红、花境生机勃发也。

牡丹在中国栽种可谓年深月久了。《通志》曰：“牡丹初无名，依芍药得名，故其初曰木芍药。”它的出身本不显赫，在秦汉之前，它的历史不可考，履历表上是空白。但它的运气很好，尤其到了盛唐。本是静静地躲在长安庭院墙角中的普通花草，突然被达官贵人们发现了身上的富贵气，于是众人都开始青睐于她，由此也产生了许多名贵的品种：姚黄、魏紫、文公红、状元红、娇客三变……她便得意洋洋地吐蕾吹香，映照出一派堂皇的景象。

此时，也有位俏丽的女子，她的阅历也如牡丹一样，名字叫杨玉环，她常和唐明皇赏牡丹于沉香亭。那位清高脱俗的李太白，居然也受了牡丹的诱惑，一口气写了三首《清平词》，来歌颂如牡丹仙子一样娇美的杨贵妃。此事，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令千古士子赧颜，但诗确实美，其中有一首诗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真是千娇百媚，春光无限，人花相映，令人销魂。

花事阑珊之时，牡丹芬芳满园，一朵朵娇艳的牡丹缀满在碧绿的枝头，每一朵花都美得恣意妖娆，美艳绝尘。此时，文人们用“胭脂脸”也好，用“粉腮”也罢，或洛川神女，或国色天香等词来形容她千娇万态的美，也是词不达意的。连一向以讽刺为著名的晚唐诗人罗隐先生，望着千朵万朵的牡丹花儿正破朝霞，邀月照的娇媚情态，也情不自禁地吟出：“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惜香怜玉，赞美春风，其实是在颂春风，也不正是歌颂春风骀荡下的牡丹花吗？姿丰典雅，花香袭人，怎不令人消魂。

江南徽州牡丹花的花事并不稀少，明清两代的徽商鼎盛，金银气弥漫整个徽州，徽州庭院必是一个姹紫嫣红的新境界。牡丹以其富贵大气而充盈于商人的庭院中，牡丹盛开，或一白似雪，或红艳欲烧，而姚黄魏紫，诸色齐备。汤显祖之《牡丹亭》，或许和徽州关联密切，因为他来徽州休宁好友汪廷讷家的“环翠堂”中赏牡丹，见此处的牡丹连阡接陌，艳若蒸霞，蔚为壮观，也为此花国色而倾倒。书中杜丽娘与秀才柳梦梅之情事很有意趣，而这二个人的名字更有味道，丽娘之丽也许就是牡丹之丽，书生梦梅其实是梦丽，梦牡丹呢？天下花圃争辉，牡丹花最娇。

徽州牡丹之花事也带有凄美。徽州西乡丰南村有一个古园林叫果园，汤显祖也许没有到过，但该园的主人吴天行却与牡丹有着深厚的感情。许承尧《歙事闲谈》说：“明嘉靖中，新安（徽州）多富室，而吴天行亦以财雄丰溪。……其妾琐琐娘遇疾死，天行痛之甚，埋之果园中，上植牡丹数百……二百余年后，有客宿园中，遇吴天行携琐琐娘夜游牡丹丛中……”。此故事鬼怪味浓，但脍炙人口，徽商爱女人也如爱牡丹一样，所以他的灵魂一直沉醉在牡丹花中。如今琐琐娘在徽州民间已化身为牡丹仙子，并引申为女性美貌、多情之象征了。此村，也是明代大戏曲家汪道昆流连忘返之地，他有一本很著名的戏本《唐明皇七夕长生殿》，戏本和故事亦有异曲同工之美，或许这故事就是这戏本的遗韵流传，如果这样，岂不更美。花开有落，情思绵长，而千古一叹。

一场繁花一场梦，牡丹热烈绽开后，又回归原来的凄清和萧瑟。想来，牡丹花的一季就像人的一生，繁花胜极的时刻终究是短暂的，唯有寂寞和平凡是漫长的，耐人寻味。

前几年，我父亲在家乡修理后花园时，发现一处很有趣味的残墙，残墙参差不齐，斑驳荒凉，旧砖早已布满绿茸茸的苔绿。嫩绿之中有二个精巧的小窗，左边那个窗的框眉上写有楷书“迎日”二字，右边窗眉上是“邀月”二字，古意悠悠，野趣横生。父亲告诉我说，这里是祖上的牡丹亭遗址。清末民初之时，我村依然是绣塍野陌，逶迤修迥，宇舍杳窕，处处都小有园林之胜。那时，我家的庭园中景石嶙峋，牡丹丛植其中，绕以曲栏，复以竹篱。园中有数十种牡丹，其花开时大盈碗，含苞似儿拳者，色艳如脂，香波欲醉，可谓“香园花天”也。

徽商是儒商，庭院中有诸多的诗会、笔会、堂会等等，所以院中也有许多文人、画匠、伶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文人喜吟富贵之牡丹，画匠也善画牡丹之万般风情，伶人也喜欢以牡丹为名，如荀慧生之白牡丹，黄玉麟之绿牡丹，坤伶之粉牡丹等等。当时，就是一些文人来此园中观赏牡丹，忽然想起了诗人徐凝的一首诗：“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迎日”、“邀月”之境呼之欲出，信手用毛笔写上两窗眉，益觉绚烂炫目，诗意盎然。虽然是前朝的旧事、徽州遗风，如今想起依然妙不可言。

我家这个庭园曾经接待过一个擅画牡丹的画家，叫林瑞恩，他是苏州人氏，他画牡丹很出名，故有雅号林牡丹。他与众多徽商交好，受庭园贵品影响颇深，故画出的牡丹水墨淋漓，雄浑大气，千姿百态。当然也夹杂着一些扬州姨太风情，故色彩秾丽，飘逸妩媚。比如那幅《神仙贵寿图》以玉兰、牡丹为正面构图，寓玉堂富贵，以巨石为背衬，寓长寿，用笔爽利大气，设色浓丽，构图饱满。特别是图中牡丹花，玉笑珠香，风流潇洒，富丽堂皇。此画一停笔，花色艳丽争目，花香弥漫整个庭院，众人无不惊叹其技艺，遂呼林先生为牡丹状元。

林牡丹画牡丹，名重一时，润利每花一朵，须银洋一枚。如果求画者只出半枚价，林先生只画花蕊半朵，并自言自语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都是清光绪年间的江南画坛趣事。所以徽州民间称牡丹花为“富贵花”“百两金”，意味深长。

我曾祖父却喜爱他的梅花，梅花不是林牡丹的擅长，但偶尔画之，妙手天成。家中那幅梅花，用小写意而成，用笔爽利，曲折有度，繁简相重，设色明艳清丽，极尽梅花的风姿。也许是曾祖父的另一种心态，也许是他在庭院见惯了牡丹，既然“春风贵”，牡丹仙子与梅花共分享，庭院中的人和物更加平和、清明。

但我期待着，来年，依然能邂逅那一株株牡丹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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