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处疑晴雪

□洪振秋

岁寒三友中，惟一树梅花，最为妩媚诗意。

红梅似点点胭脂，白梅微晕嫩碧，黄梅含春绰约。她们纷纷扬扬、争先恐后地缀雪清妍，自是人间佳境也。她们虽然次第开放，起初总是寒风乍到，突然一夜之间，繁花缀雪。它凋谢的时候，也不是零零落落，几日之间，一齐抖得干干净净。梅花总是给人世间留下最美满的印象，最圣洁的形象。

唐梅大气明媚，宋梅诗意孤寂，元梅虽染熏草原之风，但画家王冕在江南绍兴府诸暨一个乡间的茅舍里画梅花时，不经意中吟了一句：“吾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顿时使元梅的清气弥漫大江南北，荡气回肠，令人神骨俱清，而它们的踪迹也很难寻觅，只有从唐诗、宋词、元曲中去细读，去品味。

明代的梅花也已年久，虽雪泥鸿爪，但名山古刹之中，仍有几株尚在水云间，其干亦愈蚀，而忽旁茁枝茎，依旧著花，且弥复艳治。清代的梅花，人世间倒有许多标本可见，虬枝屈曲，凡都梅花朵朵，照以阳光，色彩耀目，遐迩来观者众。也许我受龚自珍影响太深，或许病梅真的很多，心中总会升起别样的云霭。到了民国，国门洞开，春风徐徐，山水梅林，暗香笼袖，清代和民国的反差真的很大，更加觉得清梅感情复杂、孤傲冷落也。

梅花本性高野，宜山隈、宜篱角，或宜小桥溪畔，亦宜松竹丛中。若置于金屋玉堂，便非梅花知己，而是迫使众多梅花成为一道平凡又俗气的冷菜了。也许清代梅花的际遇，注定是生不逢时也。

近读清代嘉庆徽州状元洪莹的书稿，因为我和他是同宗同源，故花费的时间较多。起初，我只认为他是一个学富五车的老学究而已，可当我读到他的诗句：“梅花落处疑晴雪，柳叶开时任好风。”眼睛为之一亮，顿觉春光无限，一改我原先对清朝梅花的看法，仿佛又让我回到了诗意的宋朝，那一树树玉蝶梅与绿萼梅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前，白者黄蕊，绿者绿蕊，雨浴脂凝，欹斜有致，若映衬雪中，可真是一个神采飞扬，酣畅淋漓的花雪境界。我一直十分喜爱“花雪”这个词，可眼前却比“花雪”明亮，俊美多了，不觉有鄙弃一切，愿为花奴之想也。

对清代梅花的误解，不仅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还有近代才子周瘦鹃、郑逸梅诸先生之文章。在他们的文稿中，清代梅花始终浸透着这些液汁，这液汁中含有丰富的贬抑、弯曲、病态、无奈等元素，所以诗文中所透露出的信息，都是病恹恹的情态，诸如“小饮助郎诗思好，一盘生菜是梅花”，或“自是上阳高格调，一生悲喜是梅花”，还有“底事行迟二三月，料无清福对梅花”等等，要么把梅花做成生菜，要么寻梅不遇，要么悲喜混杂等等。或俗不可耐，或孤独、或残忍，哪有什么诗情画意了，似乎清人耳目所接，尽是冷酷和孤寂，或无可奈何的低吟浅唱。

其实清代也有许多著名才子不是这样想的，洪莹状元如此，俞曲园大才子亦如此。俞曲园在中进士前，一直在我们徽州府休宁汪村当私塾老师，而且一当就是六年。清代道光年间，大清国运衰败，也不知是天意还是无意，清宫保和殿的进士考题是“淡烟疏雨落花天”，面对这道考题，许多人都感到为难，无法下笔。可俞才子不这么想，反而诗泉喷涌，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花落春常在，天时尚艳阳。淡浓烟尽活，疏密雨俱两……”此诗写在浅黄宣纸试卷上，似乎霞光万道，力透纸背，芳香扑鼻。皇帝见之大喜，曾国藩闻之大惊，宫殿内外顿时旭日临窗，春光明媚，梅香四溢。此诗与前朝状元洪莹那句“梅花落处疑晴雪”具有异曲同工之美妙，巧夺天工也。他给病恹恹的清廷带来无限春光，也给清代文人送来了晴空万里下的梅之清气，这就是中华民族的梅魂所在，而且是永不消融的文化积雪。

所以，后世的虚谷和尚，也是江南徽州府人，一生坎坎坷坷、艰辛困苦，但改不了他对梅花的热爱。为僧后在姑苏瑞莲寺、狮林寺担任住持，却倾心于香雪海的梅花，在晨钟暮鼓中注视着寒来暑去，四时变化的梅林。那春梅含苞待放，冬梅披雪飘香，红梅夕阳斜照，月夜横影斜疏，他天天一幅又一幅地为梅花写照，一首又一首地咏出梅的诗篇。我记得他的一首《冬梅》诗：“满纸梅花起偶然，天成寒骨任周旋。闲时写出三千篇，行乞人间作饭钱。”三千幅并非夸张之意，而是他深爱梅花知己的肺腑之情。直到七十四岁临终时的除夕之夜，他对着桌上一只硕大的插满梅花的青花瓷瓶，大哭了一场。男人不会无端无由眼泪奔涌，男人情多累梅花，他临终的哭词就是最后的绝句《除夕》：“几声爆竹隔邻家，户户欢呼庆岁华。明日此时新岁月，春风依旧度梅花。”哭完后，他就困卧在沪上关帝庙的一个破画桌上，手中仍然紧握那支画尽天下梅花的画笔，乘黄鹤西归。

多少年以后，我依然念念不忘虚谷和尚的梅花往事，故特意去了苏州，寻找着这位伟大的清代梅魂。沿着香雪海，盘山东行两三里的僻径狭路，至石壁山的水慧寺，登山门前的古月台，下瞰太湖三万六千顷，碧波荡漾；七十二峰青峦倒影，湖山一色，梅林茂竹，暗香飘拂，令人神醉。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虚谷临终前的哭及其哭词，他是在哭途，哭天，哭地，哭穷，哭庙，哭无奈。哭天下事不可为，那是要借高大庙堂哭的，他那么沦落不遇，借得到吗？

此时，我在梅林，竟忘了自己本是一个爱梅之人。江南到底有多少梅林，我无法清楚，每棵梅树都有一定的高度，绝不是人亵玩间就可以摘下。我仰望蓝蓝的天空，看着一树树梅花，花枝交错间，我脸上是花影、眼中是花影、脑中是花影、心中是花影，彻底被迷了眼，情不自禁地诵颂着MeiXueunderasunnyday，晴天之下的梅雪真美妙，似梦似仙似人间。人世间的生命就是这样不息不止，朵朵蕊巧，瓣瓣洁白，树上缀满雪，地下积满雪，这是真真实实的“晴雪”，我已经深信这不是文人笔下的想象词汇，古人所谓的“梅清如雪、玉骨冰肌、梅花雪树”也不是夸大其词。

几个头簪梅花的美丽女子笑着走来，一个个春意映脸，妩媚婀娜。如梅花仙子一般，也是从那梅花初见处来，到那梅花深处去。她们可不管这些梅树是明梅清梅，也许更不管是唐梅宋梅了。晕了脑，醉了心，或浅浅一笑，或回眸一笑，多少梅花故事，回荡在江南烟雨中。

梅花深处，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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