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几个月前离开上海时西青的母亲那个瘦小的宁波女人

常芳

几个月前离开上海时，西青的母亲，那个瘦小的宁波女人，一边哭，一边拉紧了鹿镐维和她女儿的手。“一定要保护好她！”在他们最后和她呆在一起的整个下午里，她至少将这句话重复了二十次。“姆妈！”西青一直在肯求着她，希望她能突然改变主意，不再逼她跟鹿镐维离开上海。“小囡要做什么？”她的母亲问。

“让我们留下来吧！”西青说。

“留下来做什么？”

“学校里还有很多活动呢。”

“侬知道什么是战争？侬已经看见，整个宝山被打成什么样子啦！”

“战争当然会有家园沦丧，有流血，有死人。”

“可战争不是侬在学堂里想像出来的样子。”

“要是每一个人都想逃走，谁还留下来打这些日本人？”

“二十九军有没有侬厉害？北平最后怎么样了？小囡，听姆妈的话，在这种局势面前，什么高谈阔论都没有用。”

最后，母女两个人的战争，是以母亲取得胜利而告终了。鹿镐维看着她们母女两个在那里争辩，一句话也没有往里插。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被日本人打烂的宝山。如果不是宝山被日军打烂了，西青的母亲肯定不会让女儿跟着他离开上海。他偷偷地吁了一口气。一旦他带着西青离开上海，那个俞成恩便再也没有机会，鼓动西青和他一起去延安了。

去年，上海学生救国联合会组织学生纪念一二·九运动，鹿镐维走在游行的队伍里，由于拥挤，他的鼻子被一只愤怒的拳头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个愤怒地挥动着拳头的人，就是俞成恩，复旦大学的一个学生。纪念一二·九运动游行的前两天，俞成恩听闻东北大学组织的学生请愿团，从东北赴南京政府请愿，被军警袭击驱散，他立即组织了一批人，连夜从上海乘坐火车，赶去南京支援东北大学的学生。但是，下了火车，他们还没走到南京政府的门前，就被一群拥上来的流氓扭送到火车站，押回了上海。在和那群流氓的扭打中，他一条腿受了伤，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参加游行时，他的腿伤还没有康复，在身体不平衡的走动中，他带着满腔愤怒，不停地挥动着拳头。在租界前面，他异常激动地倾斜着拳头往旁边一挥，恰巧捅到了旁边鹿镐维的鼻子上，一拳打得他鲜血直流，并由此开始了他们之间的交往。

从春天开始，俞成恩虽然还是每周都到交通大学去，但他和鹿镐维的来往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单独去找西青。俞成恩和鹿镐维接触少的原因，是他们之间产生了一些分歧，俞成恩认为，鹿镐维对革命以及请求政府抗战救亡的态度都不积极，他本身没有一点热情，他参加所有那些学生运动，都是随波逐流，或者说纯粹就是为了博得西青的欢心。而实际上，他骨子里头，却是一个彻头彻尾极端自私的农民，一个内心狭隘、丝毫不关心民族生死存亡的阿Q。而鹿镐维却反击他仅仅就是个狂热的煽动分子，只会在那里大呼小叫，鼓动着西青跟随他一起到延安去，好像只有去了延安，才是一个真正关心民族命运的人。

进入夏天之后，西青对鹿镐维的感情明显发生了变化，开始在两个男人中间摇来摆去。她一会被俞成恩的激情点燃起来，想跟着他到延安去参加革命；一会又觉得应该留下来，和鹿镐维在一起，大学毕业后，安静地和家人们一块生活。有一段时间，她也曾经想方设法地动员鹿镐维，试图让他和她一起，跟着俞成恩到延安去。这些都是因为，俞成恩告诉她，只有到延安去，他们才能真正地溶入革命的洪流。他满口的革命。她则像一块煤，被投进了一个燃着烈火的炉子里。她的热情完全被俞成恩鼓动起来了。

经过一个村庄后，田野里突然升腾出来的大雾，让鹿镐维完全失去了方向。他顺着一条路往前走，走了大约半个钟头，那条路突然消失在了一片树林里。他在树林边停下步子，回想着以前往返临沂城时，是否经过了这么一片树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站了一会，他试探着想穿过树林去，继续往前走。但走了两步，感觉又告诉他，他从来没有走过这里。以前，他只管坐在管家鹿丰年赶的马车上，居然从来没有仔细记过路？他懊恼着，往前走了大约有十步，又犹豫着停下了步子。这次，他刚停下，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搂住了脖子。

“不许动！”那个人压低声音吼道。

随着那个人的吼声，又有两个人从一侧飞快地跑了过来，问那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押走。”那个没有扭他胳膊的人，在先前搂住他脖子那个人耳朵边嘀咕两句，然后急匆匆地朝树林的左边走了。

离开树林子不久，扭着鹿镐维胳膊的两个人就异常默契地停下步子，把他的上衣扒下来蒙在了他的头上，并把一个褂袖子之类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在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鹿镐维在心里数着迈出去的步子，数到第一千七百九十五步时，他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一阵狗叫。通过狗的叫声，他估摸着，他们可能是快到某个村子了。这两个人，正在把他押进一个村子。又走了不到二百步，空气里就传过来了高粱杆子和地瓜秧子混杂的气味，在这两种气味里，还夹杂着一丝辣嗓子的烟味，那是从被浓雾浸泡的干烟棵子上散发出来的。（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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