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鹿镐维早就注意到了台子左下角那几张摆好的桌子桌

常芳

鹿镐维早就注意到了台子左下角那几张摆好的桌子，桌子上摆着笔墨，还有几个大簿子。几个负责登记的人，已经坐在了桌子后面，等待着。凡是日后愿意跟着乡长李成太前去抗日的人，都要先在这里登记造册。

乡长李成太讲话一结束，哨子第一个就跑到了桌子前，要求给他登记。哨子一跑过去，沂河抗敌自卫团的

人呼啦一下就拥了上去。只剩下牵着马的鹿镐维和瘸子宋武生，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哨子带头往前一冲，整个会场的阵脚就乱了，麦场上乱作一团，黑压压的人群嚷嚷着，拥挤着，很多人担心队伍的给养会被先登记的人领完了，在寒冷的冬天里急出了一脑门子汗。还有几个人，干脆扒掉棉袄，奋力朝桌子前挤去。十九

过完年，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临沂地区的防务，交由第三军团担负。第三军团从江苏海州进驻到临沂，第四十军军部派出的人一来到沂河乡周围地带查看地形，惶恐不安的情绪就像瘟疫那样，迅速地在沂河、茶山、青驼、张庄、大庄、双堠、兰家坊一带的村庄里传染蔓延开了。正月十二晌午，按着往年的惯例，庄长张宝善派人架着龙灯到沂河里去“取水”，以祈求庄子里一年风调雨顺，结果，架龙灯的人到河滩上草草地跑了一趟，就上了岸，不再跑了。到了正月十五早上，放鞭炮的声音都变得稀拉起来，丁点也听不出过年的喜庆和热闹味了。这天晚上，也就是元宵节夜里，有一些人家，甚至连传统里每年都要到沂河边上放置的一盏萝卜灯或者白菜灯，也没有心思去放了。

早在年初，日本人要打到南沂蒙县来的传闻，就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了。还没到年初五，有些人家连破五也顾不上了，慌里慌张地刨开选择好的一处冻土，挖了深坑，悄悄地把粮食和他们认为值点钱的东西，都埋到了地下。这样，等枪炮一响，他们就可以了无牵挂地跑进山里去。村子里还不时地飘起来一阵炒豆子和炒各种粮食的香味，这是有些人家，在为打起仗后躲避战荒做的准备。卖兵盗险的栗虎元，则马不停蹄地在沂河两岸的村子里跑来跑去，忙得三天里就能穿坏一双草鞋。而且，他已经把一头骡子和一匹马的保费，各增加了三个制钱，并且在收保费时，已经不再收取法币，只要银元和铜元。

元宵节的头一天下午，鹿邑周差遣鹿镐维去了趟教堂，请查理先生第二天到他们家里来用午餐，晚上一起过元宵节。传教士从来不在星期日那天离开教堂。他的父亲，那个勤勤恳恳传播福音的神职人员，在他一出生，就不停地教导他，一个人无论做什么，在礼拜日这天，都一定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托到上帝手里。所以，即便是后来改信天主教，来到了中国，查理也时刻谨记着他父亲的这个教诲，用行动来怀念着他远在英国的父亲和家人。

“打起来了！海军陆战队和日本人在穆陵关打起来了！”

太阳快要落山时，一队骆驼走在了锦官城的大街上。骆驼的主人怀里抱条长鞭子，骑在一头脖子系着红布条的骆驼上，赶着他的驼队，兴高采烈地和迎面走过的熟人打着招呼，一遍又一遍地对那些熟人重复着。泰德当铺的老板手里捻着胡须，问他两边打起来了，他的骆驼怎么一只也没见少？他坐在骆驼上得意地笑着，回答说要是他在那里多耽误一天的话，不光骆驼，恐怕连他也变成炮灰，来不到锦官城了。

在街口上，骑在骆驼上的人，看见了到教堂里去送东西回来的鹿镐维。鹿邑周听从传教士的建议，最终还是把三口袋银元，连同四书五经《全唐诗》之类的书装在了车上，和送给传教士的一些杂物混在一起，让鹿镐维和鹿丰年赶着马车，送到了教堂里。鹿邑周是在下完一盘棋后，才拿定主意，决定先把一部分钱储存到教堂的地下室里。说实话，他对传教士的信任程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身边所有的人。

骑骆驼的人拉着他的骆驼停下来，端详了一会鹿镐维，问他，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也许见过。”鹿镐维说，“我就是这个庄里的人。”“肯定不是在这里见到的您。”骆驼的主人眨动着眼睛说。“我们家少爷一直在上海念书，很少在家里。”鹿丰年晃晃手里的缰绳。他手里牵的那头骡子，打了一个响鼻后，突然朝一只骆驼尾巴伸出了嘴巴，这让他感到有点生气。那个人在骆驼背上摇摇头，说他从来没到过上海那样的花花世界，不可能是在上海见到的。“那您极可能是认错人了。”鹿镐维说。“不会！”那个人手摸着驼峰，吆喝着他的骆驼重新迈开步子后，自言自语着说，“一定是我的脑袋，被屁股后头那些炮声吓出毛病来了。”二十

月亮躲在日落后的云层里还没出来之前，梅如是就提着盏马灯，带着事先预备好的两盏萝卜灯和火纸，叫上鹿新茸一起去了河边。元宵节时在院子内外各处点的萝卜灯，每年都是由厨子吴麻子在准备。每一年里，吴麻子在雕刻萝卜灯时，都会雕成不同的花型。今年，他把每盏萝卜灯都雕成了石榴的形状。元宵节是灯节，各家各户除了大门口要挂红彤彤的灯笼，屋子里的灯火一片通明，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以及马棚羊圈猪栏鸡窝这些地方，也要给它们放置上一盏萝卜灯，让它们的世界也里外通明，没有能藏污秽的黑处。除了家里这些地方，村子里的水井旁，村外的河边上，也要去送上两盏灯，让水面上也亮亮堂堂地一如明镜，把企图藏匿在水里的那些害人污秽都驱赶干净。

梅如是左手里端盏萝卜灯，右手里提着马灯走在左面，鹿新茸右手里端盏同样的萝卜灯，左手里拿着两封火纸，走在她右边。平端在胸前的萝卜灯里盛着豆油，一条棉花绒捻成的灯芯上，火苗在欢快地跳跃着，相互映着两张俊俏的脸庞。马灯那团淡黄色光亮，则把姑嫂两个的身影斜斜地拉长，变成庞大的巨人，描在了还有着积雪的地面上。“巨人”尾随着它们的主人，一步步欢快地向前移动着，为它们的巨人形象，感到无比地欢心。因为那团灯光和两盏灯苗，两个人四周的夜色，黑得愈加厉害。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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