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十三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传教士查理离开了他的故乡

常芳

十三

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传教士查理离开了他的故乡——— 格拉斯哥。这是位于英国北部的一座城市。他的祖父母、父母亲、两个哥哥以及两个妹妹，还有他们家的几个亲戚，都生活在那里。对于他一心一意地离开家乡，他的亲人们和亲戚们都表示了不能理解。他们普遍认为，如果上帝真的只允

许他们在世界上选一个最美好的地方居住，那么，这个地方也应该是这座叫做格拉斯哥的城市。查理的父亲是一名神职人员，除早晚孜孜不倦地读圣经、做祷告外，剩下来的所有时间，他都一心一意地用来为上帝传播福音。他习惯随身携带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面塞满了规规矩矩的纸片，而每张纸片上，都写着他用心从《圣经》里摘抄下来的话。“一句话说的合宜，就如金苹果放在银网子里”，他走着路，随手从袋子里掏出张纸片，像个中国古代的诗人，边走路，边默念上几遍，认为那就是上帝示意他，在此刻要去做的事情。为了让他的孩子们将来能够和他一样，全心全意地服侍上帝，不离开上帝一步，为此，他还将他多年侍奉上帝的心得，写成了一本书，取名《父亲的叮咛》印刷出来，作为一份重要礼物，送给了他的孩子们。为了显示它的重要性，他只印了五本，因为他与他的父亲一样，也只有五个孩子。那些书的封面都是用牛皮做的。但是，由于他仍然担心孩子们不真心珍爱这本书，尤其是他儿子以后娶的妻子，或是女儿以后嫁的丈夫，不会珍爱它们，于是，他又花费心思地，专门请人在这几本书的名字上，镀了一层金子。

查理父亲送给查理的那一本，查理每天都把它放在枕头边。即便离开家乡后，他也始终带着它。直到1966年他被勒令返回英国，离开南沂蒙县，离开锦官城的最后一天期限到来前，他才会把这本书作为一份珍贵的纪念品，赠送给鹿邑周。“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他捧着这本书对鹿邑周说。除了这句话，那时候他还会告诉他的这位朋友，他虽然是个英国人，他的家乡格拉斯哥也和南沂蒙县一样，有着绵延的群山和丰富的植被，但他在离开那里之后，从来就没想过再回到那里。“我希望能一直生活在这里。”他说。

从下午到晚餐前这段时间，传教士查理从进了鹿家庄园，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鹿邑周。他们先是在廊檐下面晒着太阳下了会围棋。开始下棋前，管家鹿丰年先去给老爷沏了壶槐榴籽茶。这些天，闹不清老爷为什么事上火，弄得肛肠病又犯了，好几次差点脱肛，有两天的工夫坐都坐不下，只能痛苦地半卧在床榻上。鹿丰年亲自去砍来槐树根上冒出来的侧枝，烧成炭灰，拿芝麻油调了去给他涂抹。原来涂抹三天就会好，这次却足足涂了五天，才稍见起色。一天到晚，平火润内的槐榴籽茶更是须臾不离。

对于鹿邑周固执地使用这种中医土方治疗他的痔疮，传教士查理一直都不能理解。他见过鹿丰年用香油调制的黑色木炭灰，实在怀疑它有什么大的药效。所以，这些年，他每次见到鹿邑周犯了痔疮，都会建议他到他们的教会医院里去，用西医西药去治疗。“您如果不放心山上教堂的小诊所，觉得这里条件简陋，我完全可以陪着您到临沂城的教会医院里去。”他对鹿邑周说。“我们西医的医疗手段，完全值得您信赖。”

给老爷泡上槐榴籽茶，鹿丰年又去给传教士煮了他带来的咖啡。几年前，在一次给传教士煮这些咖啡时，鹿丰年没管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弄了一点喝到嘴里尝了尝。它们又苦又麻，就跟药汤子似的。可查理那次给老爷说，他差不多是在母亲的肚子里便开始喝这玩意了，就算他离开那座叫格拉斯哥的城市已经有十几年，他那些亲人们的容貌和生活方式，都几乎被他遗忘光了，但他仍然一天也离不开这个东西，就像他一天也不能离开上帝。“这也许就是上帝慈悲地留给我的，关于亲人们的唯一记忆。”传教士说。“我一直是把这种味道，想象成是从亲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时刻在给我输送着力量。”他的一些话，让鹿丰年错误地以为，这位壮得像牛、脸色红润的传教士，就是因为从小喝这些又苦又麻的中药汤子，身体才这么健壮的。打那以后，传教士每次来，只要从随身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他专用的壶和那些“黑东西”，交给鹿丰年，请他拿去给他煮，鹿丰年就会悄悄地给自己留下来一碗，然后，捏着鼻子将它们灌进自己的肚子里。差不多是在灌了半年以后，鹿丰年意外地发现，他居然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种苦味道的玩意。并且，假如传教士半个月不到庄园来，拿出他的壶和那些黑色粉末来，让他给他煮那些黑药汤，他就会“想念”它们，想念得坐立不安，要比平日里多抽上一荷包烟叶。

在一天的任何时候，鹿邑周和传教士两个人在下棋时，从来都是默不作声。这个下午，他们仍然保持了旧有的习惯。实际上，传教士下午一见到鹿邑周，寒暄过后，还没有落座，他就摇着头，把日本人占领了南京，并在那里大肆屠杀中国士兵和老百姓的消息，告诉了鹿邑周。鹿邑周的表情，和他前些天听到上海沦陷的消息时一样。他只是点点头，就吩咐鹿丰年给他和查理先生摆下了棋盘。下棋期间，他们两个人都一句话没再说，只是一心一意地在那里布着棋子。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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