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前一天第四十军的人在他埋着兄弟

常芳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前一天。第四十军的人在他埋着兄弟宋秋福那块地里，挖沟筑工事，他听说了，因为心疼地里的麦苗子，便跑了过去，想和那些当兵的商量一下，能不能朝地边上挖一挖，不挖在地当中，给他地里多留下几垄麦苗子。没想到，他跑过去，正赶上他们挖出了他兄弟宋秋福的尸骨。一个

当兵的拿着根腿骨，在铁锹把上敲打着，操着口曲里拐弯的江浙口音，在问他旁边几个人，他们挖出来的“是个什么人”。“从装他的口袋看，应该是被人偷偷埋到这里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四川老兵说。“要么是被土匪绑去撕了票，要么就是被仇家灭了口，草草地埋了。反正不像是他的家人，把他埋在了这里。”“你们快看，这根骨头受过伤，像是被子弹打过。”因为有了意外的发现，那个人停止了敲打宋秋福的腿骨，把它伸到了众人面前。“一准是他想跑走，结果被土匪打了一枪。”老兵让那个带有江浙口音的人把手里的骨头放回去，告诉他，“一会得另挖个坑，把他重新埋了。”老兵蹲下去，开始捡宋秋福那些散落在泥土里的骨头，然后，把捡起来的骨头，一块一块地，放在了他脱下来的一件带有上尉肩章的衣服上。嘴里嘟嘟哝哝地对那些骨头念叨着，要不是大伙正挖着战沟，准备和日本人开战，他们一准会去附近村里买刀火纸回来，给他送点钱去，让他踏踏实实地另安一个家。

宋春福在旁边等一会，直到那个老兵把宋秋福的骨头全都捡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来擦擦嘴角，这才走过去，对那个上尉老兵说，既然在他地里挖出了这个人的尸骨，就表明他和这个死去的人也有几分缘分。不如他回去买几刀火纸来，再去弄口薄板，把这个人装殓一下。“您们是不知道，从我把这块地买到手里，它就年年丰产，种豆子收豆子，种麦子收麦子。看来都是这个有福的人躺在地下，一直在护佑着这块风水宝地。”

三十三

从穆陵关撤下来的海军陆战队伤员，算上鹿镐其，有十七个人住进了第四十军征用的临沂城里的教会医院。鹿镐其躺在靠近窗户的一张床上，窗子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地落在了他的身体上。他在一个漫长的梦里醒过来，但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但他身上热烘烘的，好像是他母亲，又像是金娜，正在将传教士查理先生送给他的那床毛绒绒的羊毛毯子，盖在了他身上。他迟疑着，从暖乎乎的毛毯下面抽出能活动的右手来，朝给他盖毯子的那双手摸去。他真的摸到了——— 它们又温暖，又柔和，仿佛正在那里等着他的手伸过去。他紧紧地握着它们，担心它们会跑开那样，用力地握着，然后，他在一片红彤彤的光亮里，咧着嘴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房顶。房顶上绘着彩色图案，一些背后长着翅膀的人，在那里来回飞着。他盯了它们一会，辨认出，它们都是他在查理先生的教堂里看见过的那些天使。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接着转了转沉重的脑袋，想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是不是传教士说过的天堂？在转动过脑袋之后，他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正满脸惊喜地盯住他看着。他瞥了眼她的背后，她的背后头并没有翅膀。这说明“她不是传教士说的那些天使？”他又去看她的脸。看见她眼睛里溢出来的笑意，好像正在漫过先前的惊喜。这时候，她甜美的说话声，和她脸上流着蜜一样的笑意一块，落到了他的脸上。

“您醒了！少爷，您醒过来了！”

“我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临沂南坛的教会医院。”

“临沂南坛的教会医院？”

“是，少爷。”

“我怎么会在这里？”

“您受伤了，少爷。”

“你在……叫我少爷？”鹿镐其有点奇怪，他好像并不认识这位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称呼自己少爷。莫非，他刚从一个梦里，又走进了另一个梦里？他仔细辨别着这个姑娘的声音，它那么熟悉，就像他走在锦官城的大街上，村里一个认识他的姑娘，在和他说着话。

“是啊少爷，您好几年不在家，不认识我了，我是老贺家的荞麦。”

“荞麦，你怎么会在这里？”鹿镐其在脑子里搜索着荞麦的模样，搜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搜出一个瘦弱的黄毛小丫头。“我这是在做梦吗？”他说。

胸口里沉闷的疼痛，使鹿镐其剧烈地咳嗽起来。荞麦帮他按住两肋，他“咔咔”地咳嗽了一阵，一扭脸，将鸡蛋大的一块黑血吐到了地上。

“您把它咳出来了！”荞麦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血块。“这些天您一直发高烧，昏迷着，医生说，这颗子弹是从您前胸骨缝里打进去的，又从您后肋钻了出来，没有伤着心脏。所以，您醒过来后，只要咳出里头淤积的血块子，就会平安无事了。”（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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