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细雨香湿衣

○袁传芳

一

儿时的故乡不种桂，儿时的桂，长在月亮里面。

夏日夜晚，月明星疏，一家人坐在屋外的凉床上纳凉。爷爷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吴刚在砍桂花树。姐弟仨抬了头看月亮，果真，月亮里面有人在举斧砍树，于是就追问为什么。爷爷说，这个故事可就长了，明晚说。明晚亦未说，儿时的桂花便在吴刚的斧头下，生长成一段遥远的岁月。几十年后，几乎已经被忘却的疑惑，却在爷爷故去后的一天有了答案：嫦娥因为思念旧日凡尘的温暖，就到天母前哭哭啼啼地恳求到凡间去生活。天母说，你想下凡可以，只要将月宫里的那棵桂花树给砍倒，你就可以下到人间。嫦娥高兴极了，回到月宫，立刻让吴刚去砍桂花树。谁知，那棵树永远砍不断。唉，天真的嫦娥，天庭里的戒律怎会轻易为她打破呢！

月亮里的桂花是没有温度的，真正地喜欢上桂花，是缘于那一年的红色之旅。

2009年国庆节，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我在金寨革命根据地赏析到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旗帜竖啊竖起来……”歌声优美而舒缓，醇厚中又带着欢快，让人的心一下子愉悦起来。走出展览室，放眼四望，远山重叠，近如黛远如烟。山风吹来，阵阵醉人馨香飘过。脚步回转，院子一角，两树醉人的暖香在秋阳下静静地飘散，温暖却又寂然。我瞅着它们驳青色的树干，想发现一丝岁月的痕迹。然桂树不语，只灿然盛开。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这桂树下站立的不是我，而是那个活在歌曲中的、永远不会死去的歌者。

二

再遇桂，是在安居小区。

细雨清晨，骑车经过小区绿化带，一阵喜欢而熟悉的香气随细雨斜飞过来，一下子就浸了满头满脸。

呆了一下，才入八月，夏天的暑气还没有散去。难不成是桂花开了？下车去桂树旁寻，在一丛碧枝绿叶中，发现了乳黄色细碎的花。仅仅是几朵，却已染香了这一晨的细雨。抬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子暖香沁入心底，整个人，从头到脚一下子就明朗了起来。

从此留意那棵桂。

在一个阳光温厚的午后，那树桂终于呼啦啦地绽开。成千上万朵细碎的桂花，都来赶赴一场盛宴。满树的米黄翻飞在碧叶间，娇小的花朵尽情绽蕊吐芬。明媚而醉人的香气一阵阵飞过来飞过去，像蜜蜂，像彩蝶，像和风，像细雨，像长了翅膀的彩虹，它们飞过大片的绿地，绕过小区里一条条水泥路，穿过一户户人家的门窗，染香了空气，染香了楼房，染香了人们的肌肤和衣襟。

爱花的女人和孩子们猫着腰去摘，在树下不期而遇，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亦知道摘花不对，但都是喜欢花的人，只能自我解嘲地说，少摘点少摘点。

花折得多了，枯萎的枝叶扔得到处都是，小区里那对扫垃圾的母子俩可就不高兴了。

“好好的花，开得这样香，干吗要去摘？摘下一天就枯掉了，可惜了！”脸上开满了菊花纹的母亲一边倒着垃圾，一边轻声唠叨着。

垃圾桶里塞满了枯萎的桂枝。

儿子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唠叨。

儿子三十多岁，高高的个子，理着小平头，眉头抬起的时候，有两道横纹，眉眼有些呆憨，却不怕吃苦。他总是扛了一把大铁锹，跟在他瘦弱的母亲后面，不停地铲着地上的垃圾杂物，一点也不偷懒，干的活一点也不比正常人逊色。

平常的日子，母子俩总是穿着藏蓝色的长大褂，一路絮叨着，不急不慢地清扫。

在桂花飘落的一个日子里，我惊喜地看见母子俩穿上了崭新的艳黄色马甲。

母子俩低着头，眉眼含笑地清扫着桂树下的那段路牙，依旧絮絮地说着什么。走近，听见母亲说，桂花落了，到了时节了。

儿子一手杵着铁锹，一手扯着身上的环卫制服，憨笑着说：“新衣服，会发光，香又好闻。”

母亲笑话他：“看你勺道的，哪是衣服香，是桂花香。桂花落的时候，是在下桂花雨，桂花雨把香气捎到你的新衣服上了。”

儿子就抬头看路牙里的那棵大桂花树，依旧笑，笑容纯净而满足，有着孩童的澄净和桂花的灿烂。

三

恐是年岁渐长，又恐是被新工作的繁忙琐碎扰乱了心绪，在新单位院子里桂树下溜达的时候，想起王维的一句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极羡慕诗人能以平静之心听桂落之音！

记得小时候，家里墙上挂了一幅画：晕开的乳黄色调里，一枝桂横在画面前，枝下落花几点，或隐或明。当空一轮满月，照得夜色如洗。远方，色调减浓，天色由乳黄走向墨兰，一线远山，如雾中之墨。远山下是几行俊逸的诗句，王维的《鸟鸣涧》。那时候不认字更不懂诗，只是看一眼画，就极喜欢。只觉好，好在哪？好在落花！好在明月！再有别样的好，也说不出来。

长大后，才知道，这种种的好，只是一种心境，一种听落花、看夜山的心境。

然能拥有这样的心境，实在不易。

那段时间，我困守于一方办公桌前，时常累到头发晕。偶尔会强迫自己起身，到院子里去转转。想静下心来，将工作暂时抛开，将一些乱糟糟的心事捋一捋。然而，工作越来越多，心事越想越烦，最终还是又心浮气躁地将自己甩入如麻的工作中。

埋头工作，却没有发现，他处的桂花早已绽放，唯独院子里那两株桂花悄无声息。单位的同事说，大概是因为香樟长得太密了，遮盖了桂树的阳光和雨露。

以为它就不开了，有一些失望。

但忽然地，它们又开了，在其他桂花飘落的时候。香气穿过窗棂，悄不溜地就醉了过来。那位同事笑着说：“今年因为你来了，它们才开得格外好。”知道是一句笑谈，当不得真，但我听了，到底心里还是高兴的。

累了，就去看它们，细碎的乳黄，攒在一起，一朵两朵无数朵，像一个个孩子的笑脸。凑了脸上去，狠狠地耸鼻子，好个香！摘下几朵小花儿，放在手心，呆呆地瞅，想着这样小小的生命，怎会有这样浓烈的芬芳？开，是一种朴实和温暖；落，是一种舒展和淡然。想来，人，不如桂。人总要被一些牵挂和欲望所捆绑，为一些名，为一些利，为一些情，渐渐地背离自己原来的方向，失去了原来的芳香。

桂落时节，手里的工作熟悉了些，心事也想得透了些，原来那些无名的烦恼也就烟消云散。午后，在院内看天空，天空澄净如碧，斑鸠在香樟树浓密的叶子里欢鸣。桂花正在飘飞，柔柔地疏疏地，像风中的雨丝。

一时心宁，又想起王维的“人闲桂花落”，莞尔一笑间，仿佛真的听到了桂花飘飞的声息，如秋阳穿过筛漏，如千里之外一颗心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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