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谷小镇(组诗)□郝 炜(陇南)

老人说

一直不解山林后面

和一位孤寡老人心里

埋藏风景的真实关联

在同谷小镇,南山村

他告诫我不要总贴着绝壁行走

即使那会带来美妙的声名

有一次运气好

在四面平坦的山麓

他只手捂着脸

如一只羽毛失散而不想让别人寻到寂廖的鸟

身下长出一棵树的宫殿

挂满青春的鸟神

我像一把零碎的羽毛

混入了他的肉身

再一次碰见他

不想靠得太近

听懂无言之言

所有风景,闻名还是僻远

都将被各自的混沌埋藏

标 记

我不知选择哪一支笔

在皱黄的地图上

划出最先怀念之地

流寓过的省市县乡紧挨着

如此之近,仿佛我从未去过

我评价过的每一场生死

都悄无声息

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将成为古代汉语

将图卷起

我说不出来自何处

像一场风

既热爱南方,也经历北方

隐忍的生活

是两个小火炉之间的地带

寒冷中略带暖意

走过并不纯净的人流

颜料一样黄色、红色、古青色缓慢地混合

林中过客

那是闪亮如初的清晨

遗嘱中,黄金卸下遗世的妆容

更衣的老妇人

要用两根扎好的发辫

约见春天

她像是一辆长途旅车随手抛下的一封信

在我们看来

她也是年轻时候的她的寄件点

长期以来

她没有远行

在林子后面的莽莽雪原渴饮

知道所有的出发

都有待寂静的指点

如同暗夜里漂浮的花粉

虽无从记起

却无所不及

怀念,什么材质做成的

成为生死两扇门的把手

推门,出门

我本无泪

是一次次的劝诫之人

让我懂得了人世的悲伤

身 后

最后的时辰

请抓紧我的手指

避免它们如绷开的琴弦

释放出我一生的不安

让我好好躺一躺

收获原野般的凉

三天之后

别让后生们抬了

山路一辈子都崎岖

怎么可能为我平整一次

把脸红脖子粗的力气

用来多劈一些柴禾温暖家人

找一条河吧,放一条筏

别再逆流,让我顺流直下一回

筏头放坛酸菜,擦抹干净

再带些黄泥和干土

如果漂得无聊

就做一会儿梦

捏理想中做得更好的我

筏尾扎一草人,持戟

循山色云游去

一周后,我的嘴唇冻僵了

或许我已没有了嘴唇

普通话发音不清

只能沉重地回忆

庙中石狮下文字记载

灵魂会出来

让一朵云起驾石狮

跟踪一个平凡的人如此之久

也该透口气了

我不知道它们会飘得多高

只在乎它们将飘至何处

一年后,我的朋友圈有石头

鸟雀和幼年的树

我喜欢它们,缺一不可

每日观望

风一生想要扼住的喉咙

在石头上滴落清鸣

风还摇着树枝如一支涂鸦的笔

让我想起曾经写了那么多

只换来半片纸的应答

留有属于我的基本信息

生卒、籍贯、事迹

但这够了

比起我的鸟、石头和树

真的,够了

远上寒山

直到去世

他也没能给日夜吹袭的石头排好座次

像一粒饱经忧患的沙

仅是一粒,孤独地

垫在一面箍住生活的铁皮凳下

双手佩戴的戒指

左手为银右手金

是他家族的太阳和月亮

银的祖母所传

金的是母亲一生的信物

两件箍住他思想的物件

现在都要变成两粒无用的沙

艰难地修筑一个坟墓

也可以轻易地毁弃另一座

他还是那粒沙

不会长成石头

熟悉他的人相互询问

那个补鞋匠到哪里去了

哦,真可惜,他是这同谷小镇最棒的补鞋匠

不熟悉他的人不屑一顾

鞋子坏掉一双扔一双

太阳和月亮

分别是寄存人世的两只鞋

他是活在鞋子中的一粒沙

就是一粒,不多不少

不明不白的一粒

如今归葬故里

离此很远

远上寒山

渡船一日半

骑马百余里

一次打错的电话

一个陌生人为另一个

准备了详细的陌生手册

这是困难的

相互等待着

沉默,像八月夜空中一尾彗星

一再试探着

都不想率先说出

我是谁

屈从嗓音里燃烧的河流

就像为那颗陨落的星

指明一条返回的天路

它止于流浪

丝毫不为人间的惊叹

磨损本性的光芒

是的,无力自视其丑

远徙的长路上

只有人还在空茫庆祝

原野上

风送来一枝橄榄叶

落地即如小灵柩

一枚叶在阳光和煦的春天

当新芽吐绿

它才会死去

天空深处的风

死亡的同谋

却并不理解死亡

就像我不理解风

呼呼啦啦地,艰难托运着同谷小镇的一辈子

如今我也是被风陪伴半辈子的人了

再次屹立危岩

我惊讶自己并没有变成风

而是成为一个山洞

珍爱着茅草和碎石

用无尽的空旷可怖

给每日失散的爱和无力再恨的恨

一个避难之处

更多的时候面临洞外的狂野和叛乱

偶尔从洞内漫起一丝微凉

但它们,终将在一起取暖

一颗无花果树

落日亲自栽植我

用它私有的光和

募集而来的寂寞

用古代就理解的栽种之法

我不是我

是一棵无花果树

像世界上最小的一棵树

从没有沐浴同谷之外的慈光

灰尘,雨点一样轻柔的马鬃

共同的前方是一匹风

托运我黑暗之根

盘系的生活

东山顶上

总是籍着小而慢的时辰度日

譬如同谷的山脉

灰尘永无昼夜的吹袭

证明它和久远之间的爱

再如那一只从我身上发现水之幻影的猫

向后绷紧身体,一再绷紧

就像一碧林海弹射而出的绝迹之虎

让清晨成为另外一道水波

猫总在山下流浪

我有时会上山去

在山顶,迎风流泪

回忆一连串的错事

选出其中最错的事

更好地理解人间的善举

把握一个不太确凿的我

用一无所知的生 感受

无可救药的死

用尘土,雨,消失在旅途上的脚步

用时辰,小而慢

寻人启事

家乡机场落成了

全城陷入一片轰鸣的喜悦

秋日原野上

我越来越分不清闪光的飞机、风筝

和没有轨迹的旷远之鹰

只能从远到近

漫跑,匍匐

直至亲眼窥见拽住风筝线

永在原点飞翔的

纤弱之人

我也看不清自我的历史

循旧例

在虚黑处秉烛

借一册史书出发

寻人,由远至近

■■■

郝炜,甘肃成县人,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芳草》等刊物发表作品,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获第四、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出版文化随笔专著《茶与马:在山河的旧梦里》、诗集《说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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