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眉低看 孤飞一雁秦云秋

·施维奇

去当涂，就是去凭吊李白。

半夜，梦醒。夜梦故乡的河岸边，布满一望无际的沙雕，那么壮观。远处的河湾，矗立一大片动物雕塑，色彩在太阳下深浅变幻，让我惊奇不已。我顺着河湾奔跑，那些五彩的鹿、马、骆驼都奔跑起来。明亮的天空，飞翔一只大鸟，越飞越近，好大的鸟翅，我可以看清它白色的羽翎，仅仅半边的翅膀就把整个河谷遮住了。

这么美丽的梦让我心生喜悦，趁着梦境清晰，笔录于纸。卷帘见月，李白诗句，水一样流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只有李白，才能写出如此简洁明朗的诗篇。一个“霜”字，却有雷霆万钧之力，写尽乡愁的凄寒和历经沧桑的人生况味……一天的时光，早在几天前就被定格在方案中：祭奠太白墓园，了解当涂人眼中的太白；参观大青山万山村、詹村、禾兴村，漫步谢眺李白钟情的山水人家；徜徉金色田园，亲近江南荷塘陶然水乡；车览当涂古城墙护城河；登临凌云塔，凭览三塔两桥风吹雨打；凭吊采石矶，领略水清岸绿秋水长天。

李白是继屈原之后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诗人六十二年狂放不羁的人生，我的故乡安徽给了他“桃花潭水深千尺”般的抚慰。他曾七次来马鞍山，写下《望天门山》《夜泊牛渚怀古》等五十余首诗篇。晚年流放夜郎，遇赦放还，穷困潦倒，他来到当涂，度过最后岁月。病重弥留之际，枕上授稿当涂县令李阳冰，请求编集作序。一曲《临路歌》，诗人走完坎坷一生，最终长眠于大青山下。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催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心里默诵《临路歌》，绕墓三周。野菊盛开，芳香扑鼻。诗人的雕塑把酒临风，一如身后大青山，傲然而立。

时下秋高气爽，风从群山垭口吹来，翻动白杨林金黄叶片，哗哗作响。柿子在枝头熟透；毛茸茸的栗壳炸开，露出紫红板栗。足有一千多亩的荷塘映入眼帘，田田荷叶连天蔽日，荷香馥郁，沁人心脾。美丽山村，一派丰收景象。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喜用大鹏鸟自比，大鹏鸟的形象在他的诗歌中俯拾皆是。三面环水的采石矶上，面对滚滚长江，一尊雕塑巍然高耸，竟是诗人与大鹏鸟合二为一在飞翔。当这尊雕像出现在我眼前时，恍如梦中。

此行包中带一本《李白诗选》，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选注，1961年8月出版。扉页有故宫南薰殿旧藏《圣贤画册》中的李白像，乌帽圆衫，剑眉飞扬，丹凤眼略带忧伤，眼角高挑，须髯修长飘逸。这本书跟随我四十年，从农村到城市，数次搬迁，一直相伴。少时每晨捧书河湾背诵，以后不知读过多少次。最近再读，都是出差期间，一是五年前杭州浮山脚下，一是去年重庆嘉陵江边。时光老去，书页黄旧，后面书页掉失，贴着的一层牛皮纸也多处卷裂。当我从不求甚解的少年，成熟到“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的成年，一段丰稔质变的人生历程已如眼前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背诵着李白这首《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从太白楼到三元洞，环江而上，踽踽独行。江风吹衣，高柳蝉嘶。两旁山坡，一溜一溜盛开着彼岸花。这花名字特别，花开更奇，一茎突出，无枝叶，一如李白诗歌，直接爽快，直抵人心。据说此种植物，春叶秋花，叶在此岸，花在彼岸，永不相遇。山上种下二万多株，我们今来正赶上，遍地嫣红随风摇曳，触目惊心。这花了无牵挂，颇多禅意。山岸一石直出，伸在江面，名曰捉月石，传说诗仙就在此石上举杯邀月，最后抱月跳入江心。抱月的诗仙不就是开在此石顶端的彼岸花吗？

坐在石上，想等到江月升起，却是不能。回望宽阔的江面夕阳如金，江水拍打采石矶，卷起深不可测的漩涡，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来去匆匆，在车上再次翻开《李白诗选》。

李白的诗，不正是直抵灵魂的彼岸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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