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禅山记 ■声声叹

·钱红丽

无数次往返合芜高速，至含山县境内，总见路旁竖着一个“褒禅山”字样的牌子。当又一次看见“褒禅山”路牌，兴之所至，拐下高速，直奔含山县城，历三十公里，便是伍子胥昭关古道，叫人惊一下。

一路群山逶迤，满眼皆绿，车行乡村公路，阒无人烟，颇显荒寒，唯地里的庄稼随风起伏，充满着生的喧嚣。芝麻花期将尽，累累青荚，如士兵列阵；棉花刚出幼苗，嫩纷纷的，似可掐一把凉拌着吃；山芋藤葳蕤一片，黄豆啊，田里的晚稻秧啊，簇簇拥拥的，无尽的绿……一路看着，感慨着，褒禅山到了。

山不高，幔帐般一道道，自山脚下，便可望见山腰寺庙土黄色尖角廊檐。有一条水泥路直通褒禅寺，沿途香樟密布，几乎每一棵树上都居了一只纺织娘，她们约好似的，齐齐防线：吱哦，吱哦，呜呜呜，呜呜呜，吱呵吱呵……叫得一颗原本疲倦的心瞬间复活，宛如重回童年。我们小时候都叫“纺姑车子”。

褒禅寺映入目前，崭新的琉璃瓦点射着下午的骄阳，闪闪发光。这寺真是静，不仅静，更有纵深。

我们低声敛气穿过一座又一座宫殿，未曾遇见一个游人。宫殿依山而建，房屋结构，陡峭而圆妙，其中一座宫殿两侧，各辟一座水池，铺满密匝匝睡莲，叶子肥硕而苍绿，一朵莲花也无，淤泥可能太肥沃之故。小时，我们在乡下，若将地搞得肥沃，庄稼是既不开花也不结果的，仿佛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一个劲地徒生枝叶。宫殿后，耸立一佛座塔，也是新的。一名僧人正面塔叩头，他那么瘦，那么虔诚，长跪不起，将额头深深贴放于水泥地，久久地，久久地——他的身体里仿佛居着一山的渊静。远远地望着他，简直泪目。特别羡慕有信仰的人，一颗心有所皈依，便不会孤独了吧。

褒禅寺有许多房子，转来转去，总是转不完。与寺比邻的另一幢宿舍楼，居着许多老人，养老院一样的所在，老人们皆上了年岁，大多佝偻着腰身，眼窝深陷，她们脖子上、手上，缠了佛珠。宿舍楼上贴有字条：“止语”、“照顾话头”等，还有作息时间，凌晨四点起床，六点早餐，十一点午餐，五点药石。

不知不觉，我们在寺里流连了近两小时，忽闻打板声。到了“药石时间”。走进饭堂，与大师傅商量，可不可以吃一顿素斋。大师傅爽快答应。打板声乍落，僧人们、居士们陆续来了。男女排队分开吃。餐桌上摆有红枣、饼干、苹果等零食，随取。那些老人好胃口，她们将零食拿空，各自的衣服口袋被塞得鼓鼓囊囊。

是一桶面条，麻油下的，非常香；面里有三两青菜秧子，另有炒菜两样，一样清炒西红柿，一样豆腐烩白木耳大白菜，另有一小碗棕灰色咸榨菜。我不太饿，象征性舀了小半碗面，吃进嘴里，是挂面，齁咸齁咸。

有一名僧人来晚了，众人将空碗送去水槽边，他才盛一碗面，一点汤水不要，且拌了许多橄榄菜——这得多咸啊。许是茹素久了，味蕾已经感知不出咸了。

那些老人们，吃着面条，也觉得咸。或许，她们自年轻时便在这寺里帮工，做了一辈子，到了晚年，就留在这里养老了吧。

出得门来，在门口草地上遇着两只兔子，啃一点苹果皮喂它们。小精灵一点不怕人，仿佛如遇故人般稔熟，孩子蹲下摸它的背，它也不排斥。所有的苹果皮吃完，它们默默无言去了草丛深处……几百只鸽子站在寺前电线上，默默然望着远方群山。我站在寺前，也望着群山，满眼苍古，距王安石来这里，一千多年过去了。褒禅山，还是那座山，树木还是那些树木，天空还是那样的天空，世间的一切仿佛未曾改变过。

我们为什么喜欢访古呢？因为王安石的一篇游记，褒禅山就不朽了吗？因为李白的一首五言，原本平凡的敬亭山也就不朽了吗？

不是的，这样的不朽，是文化的不朽，文明的不朽。

等我们启程回庐，天空忽现乌云，大雨欲来，依靠导航走了一段沪武高速，天空豁然开朗起来，一会儿就都云开气清了。

恰逢农历七月——七月的云，在民间被称之为“巧云”。大风峨峨然，西天的云，一忽儿像一只举起前爪而站立着的北极熊，一忽儿又像一匹飞奔的战马，一忽儿又是一个裙裾飞扬的仙女，手里拿着一柄宝剑……看着看着，太阳衔山而去，叫人难得领略一次什么叫“残阳如血”——西天涌现出大片玫瑰色云团，绚烂至极，田畈的秧苗天鹅绒一般柔软——天上的云是仙物，地上的庄稼是恩物——夜色降临，耳畔尽显风声，我们度过了一个奇异的黄昏。

公元前522年，楚国大夫伍子胥为躲避楚平王追杀，一路奔逃，弃楚投吴。至昭关，实在出不去了，急得一夜白头，正好与自己的画像有了不同，终究在友人的协助下，逃至吴国。昭关正是吴楚地界的一个重要关隘。一夜白头的伍子胥，走过的这条小路，便被称作“昭关古道”。15年后，伍子胥率领吴国军队，攻下昭关，直扑楚国，走的还是这条小道……

三千余年后，我们原本奔着褒禅山去的，不料竟与这古道重逢，真是别一番滋味。

岁月汤汤，我们小小的人，于历史的长河，该是何等的渺小而不值一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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