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头上生起一缕风,林中千百片叶子应风舞落,神山的冬天临近了。
与想象中略有出入。我一直以为山的雄奇、灵秀和沉默,是山的全部品质,像个血性男子,像个二八佳人,或者像个看透前世今生的睿智老者,很多故事,只在山石崖壁间不动声色地藏着,却从不说破。
诸如这般,神山自然都有,这也是我想象的全部内容。但是,人在山中,当落日余晖缓缓笼上志喜亭的亭柱飞檐,轻柔返照那一泓淬剑池水,眼前似有一幅古旧壁画,隔世重现。
岁月的精雕细刻,使神山有了烟云往事,那古意苍苍的卷轴,是神山最隆重特别的部分。
八百多年前,宋乾道七年的神山,终于迎来了久旱之后的一场喜雨。雨潇潇下着,下得慷慨淋漓。两日前曾在赤铸山李卫公祠虔诚祈雨的县令沈端节,喜极而泣,望天而拜。苍生有幸,神山有灵。沈端节想起东坡居士的《喜雨亭记》:“亭以雨名,志喜也。”他找不到比这更贴切的方式感念上苍的恤民之情,于是决定效仿东坡以亭纪念。多日后的某个清晨,神山的林鸟们被透过飞檐的第一缕朝阳惊醒,它们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一座崭新的志喜亭翼然于淡淡晨霭间。
比这更久远的,是这壁画中最朴拙斑斓的钩沉。两千多年前的神山,林木苍翠,山道迤逦,炉膛里炉火正红,满耳皆是铸剑捶打的叮当之声。彼时,楚国人干将和莫邪在窑炉前挥汗如雨,炉火映红他们无比生动的面容。一柄通红的长剑离开炉膛,在池中淬火,在捶打中定型发亮,直到满山剑气如虹,最后演绎成千古悲壮传说。那时的神山,满山浸润的是质朴忠贞的情与爱,满山回响的是苍凉沉郁的壮士悲歌。
古意,于是成了神山的一种风度,是神山跌宕沉郁的诗情。
诗人写:“闻说一泓水,可淬太阿铦。莫邪何许住,碧莹镜开奁。”写诗的人是清人袁昶。1894年,袁昶任徽宁池太广道道员,驻芜湖。在芜湖数年间,他提倡课桑富民,强兵兴学,推行了一系列革新政策,甚得民心拥戴。
也许一百多年前的淬剑池,是清澈可人的一泓碧水,林中山树幽深,三五片树叶随风飘坠,浮在池面如落花片片。此情此景触发了袁昶的诗情,他眼前便也闪现出两千多年前的场景:黧黑健壮的干将正在池中淬剑,那在池水中腾起热烟的利器如名剑太阿般锋芒毕现,铸剑师赤裸着被炉火燻得黑红发亮的臂膀,他的身侧,是黑发如云眉深如黛的莫邪。
然而,这脑海中闪现的一切,都已随风远逝不复重来。干将何在?莫邪何往?问风不语,问云无言。只有一泓碧水如旧时镜台,映照着蓝天如洗,白云聚合,那或是不忍相离的莫邪化身,正临镜梳妆望夫归来?彼时袁昶眼中的神山,剑气已无存,悲剧已落幕,只有山川秀美,温婉如新。
干将与莫邪,最初在先秦史料中,只是两柄名剑,而东汉以后的史料文典,已将干将莫邪描述成善良正直的年轻爱侣,他们的故事自此演化成神山悲绝深情的传说。在干宝的《搜神记》里,他们奉命为楚王铸剑,意外铸成雌雄双剑时已历三年之久。此时,莫邪已有身孕,干将藏起雄剑,只携雌剑献给楚王,去时对莫邪说:“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他抱着赴死之心献剑于王。其后果然如他所料,楚王怒而杀之。楚王怒的原因并非他铸剑时间的延迟,而是楚王的验剑师识破干将藏匿了雄剑。
干将舍命藏匿的雄剑后来去了哪里?故事仍在叙说,延续了悲壮的结局。“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后来鲁迅以《铸剑》为题,重新演绎了干将之子眉间尺携雄剑替父报仇的传说,给干将莫邪的故事完成了悲剧美的收梢。
吴越楚,是铸剑故事的发生地。地处吴头楚尾的神山,可曾目睹这悲壮一幕?神山沉默不语,只有不远处的江水不竭长流,逝者如斯。浩荡长风千年百年地吹,从江北吹过江南,从江畔吹往神山,从赤铸山到大小火炉山到马鞍山,群山的谷底风吹树响,仿佛在回应那久远的悲,刻骨的爱,森冷的凉。
一砚墨,在纸上渐渐洇开。风烟尽散,俱往已往。时光辚辚如走马,历史只浓缩在泛黄纸页间,栖满了贩夫走卒,书生侠客,甚至昏聩的帝王,端坐的佳人。没有色彩的字词只是一串黑色符号,唯有通红的炉膛仍有炙热的火流,一柄长剑锻造了一曲热血长歌,千百年后仍流淌着古意沉沉的诗情。
许多人被这样的故事打动,神山,便在数千回春秋枯荣、一轮又一轮朝代更迭里,迎来无数仰慕者,送走无数失意人。
“干将昔此铸芙蓉,风雨千秋石上松。借问阊门腾虎气,何如江上镇蛟龙。”是在明朝,写此诗时的汤显祖,正值消极避世的晚景暮年。他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流寓芜湖时,已到了四处投友,淡泊守贫的光景。
神山沉郁的典故气韵也许正与戏曲家的心境两相契合,历史与自然,在他眼前是人间大美,即便吴军伐楚的凯旋之门虎踞一方让楚军胆寒,但世事浮沉兴亡难料,倒不如神山浑厚沉雄,自有剑气凛然,可震慑江中蛟龙。
神山已无剑,然而最厉害的剑,也许是一柄无形之剑。
历史终于翻到此时,离干将莫邪铸剑的年代已太久远,远到让我们忘记我们是踩着怎样一片土地。鲁迅的《铸剑》已改编成新版电影,我坐在距神山不远的家中,听电影里眉间尺对义士说:“我就是父亲铸得最好的那把剑。”一句台词,铮然有声,在我心间回荡不绝。最好的那把剑,不是十大名剑中的湛泸、纯钧,不是轩辕夏禹甚至干将莫邪,它是不屈的精神。
神山或许也是一把最好的剑?历史的堆积在神山留下了太多内涵与传奇,它悲壮雄浑的美,已化作砥剑石上刮擦的印迹,已敛形于铁门槛那古老的名称,已散作淬剑池畔苍黑的苔痕。曾经为自由正义不惜以生命献祭的铸剑人,他们无法预知,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昔日被炉火映红的神山,已是一座景致宜人的公园。岁月的烟燻火燎没有让它荒萋颓败,它在亭台轩榭、花径湖池间,愈发蔚然深秀,蓬勃青翠。
夕晖的余温仍在林间残留,神山的鸟儿已沉入梦境,它们梦见火红的炉膛响起了呼呼的风声。
张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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