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图/任成□ 明瑞伟
小时候,我们一家住在内江老城的河街子,从记事起直到小学毕业一直在那儿。
河街子的正式名称是胜利街,是那时内江城北离沱江水码头最近的一条长街。我读书的内江四小也在这条街上,上学只需走一两分钟就到。
河街子整个呈东西走向,街东头是穹圆形门洞——早已拆除的小东门。
从小东门的高梯坎往南街方向走的左侧,有一个不知深浅的洞子,洞口还有片空旷的地。
我不知道那洞子是何时形成的,是人工挖掘的还是自然状态的,是贯通的还是封闭的,也不敢进洞去看。因为里面住着王哈儿。
王哈儿那时年龄约摸四十开外,一只手有残疾。她又高又胖,疯疯癫癫,足以令我们这些十岁不到的孩童畏惧。
王哈儿有丈夫,但我们很长时间都没见到过。听街坊大人们讲,他丈夫是补锅匠,大家都叫他王补锅。王补锅不知什么原因被劳改了,那时还没获释。
王哈儿也有过儿子,不过我们没见到过。听街坊大人们讲,她大冬天在沱江河边给还是婴儿的儿子洗澡,结果儿子夭折了。
当时的王哈儿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原本肤色白晰的圆脸脏兮兮的,披一头凌乱短发,穿一身同样脏兮兮灰不溜秋的破衣,经常用她那只好手拿根破条帚棍,喃喃自语、晃晃悠悠地在河街子上下走动。
这时候,总会有一群黄口小儿,活蹦乱跳地跟在她屁股后面,边走边喊:“王哈儿,哈戳戳,汽车来了跑不脱……”胆子大点的,还时不时瞅空子去扯扯她的衣服,摸摸她手中的条帚棍儿。王哈儿返身过来追打,大家立马作鸟兽散。若王哈儿认准目标还要继续撵,孩子们就纷纷屁滚尿流地逃奔向自己的家。
我不算太调皮,但也曾经是这群熊孩子中的一个,有一次就被王哈儿撵到我们住家的院子门口来了。那是父亲工作单位的家属院,就是过去的义厚昌钱庄。院子在河街子北侧中段,是一幢约模七八间门面宽的三层一底楼房,矗立在街面上煞是显眼。
尽管有大人在门口笑嘻嘻地拦着王哈儿,我们一伙熊孩子还是惊呜呐喊、争先恐后地奔向二楼,胆小的甚至躲上了三楼。大家觉得安全后,又在二楼天井的围栏墙上支出小脑袋,幸灾乐祸地看楼下大人们跟王哈儿应付交涉。直到王哈儿念念叨叨出了大门,我们才又呼啸而下,各自玩乐。
一天下午,我在经过高梯坎的时候,发现王哈儿栖身的洞口空地上,围着一大圈人。近前一看,是个敦实老头子坐在那里补锅呢。
原来是王补锅回来了,又在此重操旧业。
王补锅年纪比王哈儿大,与王哈儿颇有夫妻相,一只眼睛满是白翳,看样子已经坏了。王补锅身上灰不溜秋,也和王哈儿十分相像。
只要王补锅开始干活,周围立马会围上一大圈人,因为王补锅手艺好,补锅过程确实耐看。
王哈儿常常也坐在丈夫旁边,尽管帮不上什么忙,有时也会打个下手。
那时的锅大多是生铁铸就,补锅就只能热补。王补锅坐在一根小凳上,右边地上堆着一堆待补的锅,左边地上支一个小钢炭炉。炉子里满是燃得通红的炭火,炭火中煨着个小坩锅,坩锅里放着些碎生铁块。待碎生铁块在四周炭火的高温中慢慢慢熔为铁水,才能用于补锅。
王补锅叭着叶子烟,忙碌着热补前的准备工作:他要用专门的尖锤敲打清理那些待补铁锅的锈洞、裂缝、砂眼,使之达到适补的状态;要用他那只好眼睛盯着火炉,边加炭拉风箱边观察火候;还得不时往坩锅里撒些白色的矿粉,以提纯铁水,分离出其中的杂质,并将杂质舀出倒掉。
当渐渐熔化后的铁水浓稠似粥、金黄闪亮,在吐着紫蓝火舌的炭火中沸腾翻滚时,补锅的时候就到了。
只见王补锅提过一口清理好的待补铁锅放在大腿中间,右手拿个上面铺着隔热灰粉的厚垫子,堵在锅的待补缺漏下边,左手拿把特制专用的小长勺,在翻滚的铁水中舀起一勺,“哧溜”一下迅速倒在锅的破漏处,然后左手迅速地拿个专用厚垫子在锅里压抹铁水泡,并不时将铁锅挪动以顺应铁水泡流向,还在铁水泡处上下按捺摩擦,直到它逐渐变暗、变扁、慢慢凝固,与锅破漏周边熔为一体为止。随着一个又一个沸腾的铁水泡次第熔接到锅的缺漏处,最后达到全部密封,这口锅就补好了。
王补锅补一口锅的过程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他手艺好,补过的锅疤痕平整光滑,使用起来就像新锅一样,一点不挡碍锅铲使用。
人们说王补锅人更实在。他虽然穷却绝不贪,在做准备工作时,绝不会乱敲掉锅的完好之处以扩大修补面积,总是精打细算,恰到好处,以减轻顾客的修理成本。当时一勺铁水称为一“叫”,一“叫”铁水单价约摸两三分钱,最后双方按“叫”的数量计费。
在人堆里看王补锅补锅时, 我也陆续听到大人们关于这夫妻俩身世的一些不知真假的只言片语。
据说王哈儿原先并不傻,住在城西泥巴巷,有个女儿还很漂亮。女儿临解放时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城市解放后随丈夫一起撤退到了台湾。王哈儿思念女儿,积郁成疾,日久疯颠。
王补锅是王哈儿的二婚男人。
王补锅孤身一人,在那个年代可能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问题”,穷困潦倒,能找到个傻女人当老婆,有门手艺糊口,也算是成家立业。
说起这对夫妻也是一对苦命人,不过苦命人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
舞狮子耍龙灯是中国民间过旧历年的传统习俗。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内江、威远一带,耍龙灯时还有一个绝活,叫打铁花。
王补锅就是打铁花的高手之一。
河街子举办春节团年活动时,王补锅们就迎来了大展身手的机会。入夜后,耍龙灯的队伍随着锣鼓点子在河街子走走停停,色彩鲜艳的纸龙随着人们手中撑杆的舞动上下翻飞。有几个小伙子抬着燃得发亮的火炉,炉中坩锅熔化着铁水,跟在舞龙队伍后面。王补锅拿着把平日补锅用的小长勺,他的徒弟则拿着块铁板,二人赤裸上体,身上抹着油,围着舞龙队伍转。只要王补锅用勺子在坩锅中舀起一勺铁水往空中一撒,他徒弟就立马举起铁板精准迎对。铁水“吱”地一声飞溅在铁板上,夜空中就迸发出焰火般绚烂多彩的光亮。如此三番,引得围观人们阵阵喝彩,煞是热闹好看。
王哈儿这时,也往往会安安静静扎在人堆里看热闹。
不久,我就到上南街的内江一中上学去了。
后来,我们家也搬离河街子,住到了城中心的文英街。从此,我极少去河街子,再也没见过疯疯颠颠的王哈儿,也再也没见过坐在人圈子中间忙碌的王补锅了。
再后来,听说王哈儿死了。
比较流行的说法,是王补锅原来有老婆,王哈儿是他临时找来拉风箱的“半路夫妻”。原老婆回来后,王哈儿气不过、争不过,独自哭哭啼啼在门口(那时他们搬到四小旁住了)炭火炉上烧了顿盘龙黄鳝吃后,哭着从校门对面的巷子中走进沱江淹死了。
我宁愿相信她是想儿子、找儿子去了。
随着时代变迁,铝锅、铁皮锅、不锈钢锅甚至电炒锅、高压锅、电饭煲、智能锅等逐渐替代了大部分生铁锅,在内江城乃至很多地方也都渐渐见不到补锅行当从业者了。
但我有时还会想起王补锅和王哈儿,尽管他们都早已不在人世。
我想,如果历史过程和市井生活也可以像物质文物一样被发掘和展示的话,这两个曾经生活在五六十年前南方小城的市井小人物,是不是也可以像《清明上河图》画卷中的各色人等一样,成为可以重复呈现的、展示那段历史真实的一个片段呢?
我还想,像类似王补锅的手艺这样曾流传民间几百上千年,现在却再难见到的许多传统工艺,是不是也应该或者可以由有关单位及有识之士加以发掘整理,使之成为国家或世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并由此得以保护、呈现呢?
否则,当我们这代人也成为历史的时候,这些可能就真的要湮灭失传了。
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泛起丝丝莫名的惆怅和无可名状的淡淡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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