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山抒怀

编者按：宣城自古诗人地。自公元前109年设郡以来，谢朓、李白、韩愈、杜牧、梅圣俞等许多诗人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歌赋，使得宣城享有了中国诗城的美誉，敬亭山由此成为“天下诗山”。今年4月22日至24日，由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中国诗歌网与安徽省宣城市人民政府联合主办，宣城市文联、敬亭山管委会、宣城广播电视台等单位共同承办的“中国梦·敬亭魂”中国著名诗人走进敬亭山活动，在安徽宣城敬亭山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余位诗人及艺术家代表：叶延滨、石英、梁小斌、杨志学、胡弦、陈先发、沈天鸿、顾建平、宗焕平、何冰凌、黄玲君、王艺等参加了活动。在宣城，诗人们有感而发创作了不少佳作，现采撷一组供大家品读。

宣城拾诗二首

叶延滨（北京）

宣纸：远山的深度

远山，深深地在窗的那边

远山的深度

在指尖

纤纤的指尖

划动玻璃

在呵气消失之前

远山的深度

在浸润的墨迹边沿

宣纸无语

无语如檐角的云

远山的深度

在云的梦中

不小心逸出

那深度啊

竟变成突兀一声吓人的鸦噪！

对话于唐诗

你来以月光的方式

我迎以草庐的意境

你友情是海上的帆

我坦诚挂上了风铃

李白在你梦中舞剑

杜甫牵走我的毛驴

不开口只相对一笑

谁说最深的沟是心

最厚的墙是历史啊

一句诗穿透元明清

敬亭山抒怀（外一首）

石英（北京）

敬亭山

你是宣城的名片

名片是用特制的宣纸精印

还有宣笔和徽墨相伴

名片上只有八个大字——

气概遮皖，秀挺东南

敬亭山

你是诗歌的名片

诗是现实生活的精髓

歌是浪漫精神的呐喊

名片上有一个人的肖像——

那就是斗酒高吟的诗仙

敬亭山

你是历史的名片

从汉唐到明清

有辉煌也有黯淡

最蓬勃的时代乃是当今——

下接地气，上托云天

关于李白

他从陇西成纪走来

他说那是他的故乡

只可惜那里风沙太大

为免诗的泉眼被堵塞

他毅然宜居天府之国，开怀

他从蜀地江油走来

那里文风很浓，菜花盛开

只可惜群山高俊遮住了眼界

他决定冲出夔门江中泛舟

敞开胸襟，任从激浪澎湃

他从盛唐都城走来

供奉翰林之职可乘一时之快

只可惜那里香车宝马靡风太盛

豪放天拘的天性使他只能离开

从此浪迹天涯，诗魂漂泊四海

居湖北安陆，又山东任城

江边匡庐飞瀑蓟北渔阳要赛

移返身来到宣城，遂意平生志愿

及上敬亭山身心俱爽，灵感揖拜

独坐亭上看意境天使，在面前搭台

还有泾县桃花谭畔，请汪伦踏歌

更有当涂天门为诗人两边展开

是天意，是情缘。也是诗人的命脉

敬亭山是心灵的归宿，也以人传

此人就是李白，也只能是李白

诗山敬亭(外一首)

顾建平（北京）

敬亭山 凝望世间千万年

风雨不蚀 厚重不迁

这样的赞誉感动了无数人

但是你巍然不为所动

沉默是你唯一的姿态

敬亭山 用诗句垒起的名山

平平仄仄 奇崛磊落

多少人千里风尘来怀古揽胜

下得山来 依旧投身炫目的红尘

做一个自在的俗人

敬亭山

我到来之前你只是一个想象

在典籍和传说中享受荣光

我到来之后你拥有了灵魂

吐纳山气，餐英吸露

体验风霜雨雪四季枯荣

胜过与天地同寿永生不朽

在皖南宣城

在敬亭山前

我又成了河流山岳的朋友

大自然的忠实信徒

四顾苍茫  看杯中绿雪沉浮

在一场大梦里阅尽无数春秋

相对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李白

“青山一发是中原”

而梦想之地在青山之外

绿水河边 比远方更远

只有黑暗之中乘着风的人

才能在黎明抵达

“我见青山多妩媚”

那些我们路过的和错过的

曾经记得而又曾经遗忘的

都在此刻呈现

江山多娇 彷佛昔日重来

“我醉欲眠卿且去”

最好的诉说是相对无言

最好的造访的乘兴而返

斗酒百篇可换做一夕安眠

海枯石烂，也只在醉醒之间

“只缘身在此山中”

你便是清风明月的主人

花草星辰的主人

在一粒沙中看到世界

在静默中相对 看到无限

敬亭山（外一首）

宗焕平（北京）

敬亭山是自然界的一座矮山

主峰才三百一十七米

远远无法与泰山和黄山相比

因为矮和低，也绝对不如华山奇险

更美不过峨眉山和庐山

与许多司空见惯的山一样

它有亭台楼阁，山涧溪水潺潺

它东西绵亘十余里

不长，也不短

即使再长，或者再短

也只是一座普通而平凡的矮山

敬亭山是人世间的一座高山

是江南的诗山，是人间的诗山

谢脁、李白，白居易、杜牧……

这些高不可攀，白云般

绵延不断的人间诗仙

在城里待久了，见的山多了

都喜欢到这里转转

并且写下一首首传诵至今的诗篇

因此这座山越来越高

越来越出名，许多人都想在

春暖花开的季节，来攀登

这座江南诗山的珠穆朗玛峰

我知道，即使登上主峰

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也不可能

一览众山小，踮起脚

也无法与任何一座山峰比高

但我仍然想去，去呼吸那里的仙气

敬亭山是一座什么山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

究竟是一座什么山

才能相看两不厌

并且不是看一眼

不是看一次，也不是看一天

而是相守许多年

一生为它吟诵四十五首诗篇

如果是我，会不会深感疲倦

即使我不疲倦

山会不会疲倦

水会不会疲倦

云会不会疲倦

莫非走得太急，走得太远

停下来的时候

才容易把山看空，把山看穿

或者看空看穿的，只是一缕清风

只是一片云烟

也许太高的山不胜寒

看到江南这座低矮的山

才突然喜欢

并且把山看成了站立的路

把路看成了放倒的山

也许敬亭山是另一个自己

山上的每一块石头也特别孤单

敬亭山究竟是一座什么山

春暖花开的时候

我要千里迢迢去看看

敬亭山（二首）

沈天鸿（安徽）

之一

在这坐过的人已无痕迹

绿雪满山，春色和寒意

都如此葳蕤

每天的露珠，彗星一样

在同一个梦中

不被看见就倏然消失

第一次来，为何充满了怀念？

怀念不都是旧的吗

这些树，这些草，这些石头、亭子

一直在我之外，第一次看见我

并且断定：永不逃走的

只有它们自己

它们都属于敬亭山。我例外

仅仅在山上的那片刻

我长出了叶子，混淆于遍山绿雪

下山时这些叶子就全都消失了——

山下，春风浩荡，吹向夏天

没有人能控制它的速度

之 二

每座山都有一颗

秘密的心脏

声称尊敬一个亭子的敬亭山

布下迷宫，仅以没有墙的亭子暗示

它的心脏在虚无中

并且只以虚无解释虚无

解释石头也何以在这儿做梦

并且在更大的梦中

所有可见之物因此都是

必须观看但又不值得

一直观看的，相看两不厌

你就只能是李白虚无的回音

就不会被敬亭山发现

又一次的雨就不会

落进你渴望的眼里

就不能听见敬亭山的心跳

——这心跳移动草木、风和星星

移动每一个登山者

并且允许它们

没有任何理由地离开它

从不警告：离开它就到处都是尘埃

那是另一种秘密，其中永远都有

人类的脚杂乱、仓促地奔跑

敬亭山（二首）

飞廉（河南）

甲午暮春，在宣城

小谢清发，“大笑上青山”的李白，

“鱼传水鸟飞上山”的梅尧臣，

广教寺十九年“梦定随孤鹤”的苦瓜和尚石涛，

山石崎岖倾仄之间

用以造宣纸的青檀树……

虎窥泉边，煮细如雀舌的敬亭绿雪茶，

谢脁楼上，喝李白深爱的“老春”。

青弋江千年清澈，

照着我们这群被生活毁掉而不自知的人。

一溪寒水，惊醒了我“苏小门前柳拂头”

的绮梦，

枯水荒桥，忽来的细雨，

打乱了我对现实的判断。

在这“孤暮深春长蕨薇”的清晨，

因一块冰写出《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死去，

《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写道：你的生命只剩下写一封信的时间。

山水

这些年，我观赏过李思训的金碧山水，

“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

三峡闻猿时的“关仝山水。

游历过荆浩的太行山水，

石涛开辟的“黄山派”山水，

黄公望的富春山水，

那偏隅东南的青田山水……

追想过李成山水中的寒林平野，

他醉死在我的故乡，

不曾留下一幅真迹。

而只有凝望倪瓒的《虞山林壑图》，

我才清醒认知，事实上自己

早已死去。郭熙说王羲之喜欢鹅，

纯粹为了观察它们潇洒的脖子，

以练习执笔转腕；这些年，

我徜徉山水，

因我已来到人生中途，

深陷但丁地狱，战战慄慄，

日谨一日。整整八年，

我住进南宋马远的《凤凰山居图》，

空想着贝雅特丽齐。

到处都是魔幻现实主义，

我宁愿隐逸于空想，

“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才生存下去。”①

凤凰山上，电塔林立，

尽管如此，它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尽管东西南北，几乎所有

山水都戴上了镣铐，它们也都

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草书益佳，

钱塘江潮水，却让我的生活，越加混乱，

而“混乱已完成了他的杰作！”②

①契诃夫  ②《麦克白》

敬亭山的鸟和云（外一首）

冬青（上海）

在敬亭山 不须钟表

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

即是时光的分分秒秒

我猜想 这些千年前飞尽的众鸟

其实根本没有飞远

当某人不厌地看着敬亭山的时候

它们只是双双对对去了不远的山里

庄子一样悠游了一番

眼下 它们的第八百代子孙

不依不饶地围着我们

山间的白云 一朵一朵地也绕个不停

山光继续悦着它们的兴致

而它们的兴致全然不在山上

它们只是好奇 这些来者与那个李白

为什么长着一样的面容

是啊 这么多年了 山还是那山

鸟还是那鸟 人亦是那人

亦不是那人

想这个问题时 千年那朵孤去的闲云

忽然回头 一阵唏嘘之后

天上掉下了唐朝的雨

雨中游敬亭山

上李白的敬亭山

要穿过大半场春雨和一小片茶意

雨云把山头抚弄得很低

蜿蜒的苍翠 亦是湿漉漉的

这些该是亘古原貌的吧

而茂密的竹林和齐整的台阶

已是后人的仰慕了

顺着山路 我们拾级而上

一个抵着一个

仿佛站立的虫蚁

亦好比行走的树木

一池绿水 虽不怎么澄澈

却也一下子掏空了内心

飞了千年的鸟儿啊

你们是如何安顿自己的内心的呀

山里的众生 亦是芸芸众生

我不知道 它们的生命

和人的生命

究竟有什么不同

敬亭山

何冰凌（安徽）

敬亭山怀人篇

每一年，加速度的春风一吹

山脚下的油菜花就慷慨地献出黄金的

致幻剂

一阵眩晕。

此时是春天，万物都在现身说法

孤独并不可耻。

山间竹林中那一座坟茔

是玉真公主墓

几个游人来此凭吊

这景象

让她想起年轻时的爱情

和片刻的身体欢愉

鸟飞云去

长亭空无一人

绿雪茶社的香茗早已冰凉

而她的泪水也冰凉。

在大诗人李白当年端坐的地方

她默坐良久

再起身缓慢下山

夜走敬亭

——兼致阿顾

群山环抱有如野兽呼吸

此夜平安

尚没有找到一座亭子

供人们歇憩

我们在山间深一脚浅一脚

走了许久

偶有夜行车的大灯野蛮地扫过

它们通过时溅起的水花

打湿了路人的衣裳

“天色阴沉，就是赞美。”①

水阳江流至这一段，像一个智者

步子慢下来

这是近乎透明的一截江

投注着我们中年劳碌的身子

一条下山的路

也不过分凶险

弘愿寺的殿庑正在修葺中

再往下是碧波万顷的敬亭绿雪茶园

和宣城闪烁的人间灯火

山风一再地吹啊

乌云在天，野花在地

我独自领受这份寂灭

在大暴雨来临之前

①引诗人小引诗

敬亭山

黄玲君（安徽）

春山外

一项纯粹的神秘！

山，就在山里

而你的内心总是说个不停

你靠对话来维系

一座山的平衡

排列，排行，排页

习惯了，从台阶

爬上爬下

有云雾，山茶

令你畅饮不已

依然是话语的清凉

没有片刻的停顿

期间，你盯视一小块山石

直到，表面的凹凸不平

被慢慢放大。成为

另一座山。直到

一条水溪

把彼此成功隔离

借助溪水，脚步重回春山之外

感觉自己从未能够

真正进入

一座山，以及它的神秘

敬亭山虚拟

最后一片孤云远去

春天来临，诗人们只好

化作众鸟，漫山漫野地飞

许多年了，思绪

依然没能够飞出，这座

叫做寂静的巨大山谷

每年这个季节，崖坡和天空

都会留出大片空白

只为了野花和人心的再度萌发

在这久别与重逢之地，更多的人

加入这守候和飞翔。清晨醒来

一滴鸟鸣的露珠，正契入这大寂静

敬亭山（三首）

红土（安徽）

敬亭山上

春天时，桃花压满了山坡

连鸟儿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那个时候我爱人世要多一点

后来姥姥躺在了山上姥爷躺在了山上

舅舅躺在了山上……

小柳树躺在山上时

鸟儿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山中

——给M

经过你经过的果园上山

经过三棵苦楝 一片枯竭的烂水塘

一群孤单的鸟 黑色的蒲公英

杂木林淹没的头顶

那还没有活下去的菩提树

草丛里挤出的野草莓

咕咕啼叫的山鸡——一个早晨

花园里盛开的野桃树

跑出门的花朵……被上帝爱过的人世

又被你深深地爱着

秋·祭

——寄敬亭山

我知道

这个时候没有人上山

也没有人从山上走下来

我知道

即使是早上也没有人上山 就像即使

是晚上 也没有人从山上走下来

我知道

这个时候没有人上山

即使果子红了

也没有人把它采下来

我知道

这个时候没有人上山

就像李白说的那样：

鸟儿都飞尽了 云还孤独着

即使那样

也不会有人从上山走下来

我知道

这个时候阳光还是好的

它们暖暖地照在坡地上

再过一段时间

那些落在草里的霜 就要白了

（宣城市文联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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