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盐分的老墙 刘云

乡下的房屋要用土筑成。而不是茅草。再早的茅草的屋子总归是权宜之计，临时落脚，或一辈子盖不起个成样的房子，在这样的建筑下，没有祖传三代以上的奢望。陕南移民初落脚的季节，大多是秋天，从春天的异乡赶来，一路上与大地上的庄稼见面，惊喜庄稼长得如此健壮而茂盛，但那些庄稼与流浪者无关，庄稼属于有家乡的人，属于安居者。流浪者一再离别新结识的庄稼，赶往下一个季节——穿越整个夏天，当然也穿越了整个夏天的包谷、水稻、疯狂的菜蔬，庄稼挽留流浪者，洪水、闪电、甚至冰雹，告诉这不是他们的家乡。

秋天，蚊虫大量繁殖，浅林地带的牛虻比夏天更加具有嗜血性，一路伴随流浪的牲口，比如牛、驴或狗，都用耳朵抽打自己的不安，对异乡的虻陌生而心生惶恐。牛在路上用异乡的青草填饱了肚子，驴也一样，一路上的清水，和挂满露水的青草，没有排它性，尽管渐渐热意盎然的天气也会使它们怀念起故乡的粮食，整个春天都是耕作之季，也是牲口们能够享用粮食的季节，而在异乡没有。异乡只有野草。牲口们不知道它们的主人要带领它们走向哪里，它们心底里微小的秘密全是找到青草、粮食。狗的适应能力一如人，它们一路上听懂了异乡的方言，跑前跑后帮助主人分辨安全与危险，狗耐饿，可以十天不吃不喝，它们停下来，向四周张望的时候，也往往是主人停下来，犹豫着是否要停下长途的脚步的时候，狗能闻到十里以外的饭香，或者大山背后的狗吠，尽管那也是异乡的方音，但语法、语意和语感相通。蚊虫吸出流浪者的血，虻吸出牲口身上的血，它们都会捡最柔软的部位，比如耳朵背后，手背、脸颊、额头、下腹叮咬，无声无息，记忆深刻。而新鲜的血渗出，洒在异乡的地上，秋天让流浪者闻到家乡的气息，让脚步倦怠，再也挪不动了。

所有的茅屋都是在秋天建成的。秋天的茅草长成身体，可以收割，派上一些用场，比如编织，比如修盖，重要的是，大片大片生长得宛如梦境的茅草，可以挡住流浪者的脚步，有茅草的地方，可以安歇。茅草被收割，扎成把子，成为墙壁，成为房子的屋顶；茅草被扒开，露出陌生而亲切的土地，茅草茂盛的地方，土地同样油黑而肥沃，让流浪者想象无穷无尽，产生幻觉。停下脚步的人，用风干的茅草建起房子，用茅草燃起的火焰取暖，把河流的水煮沸，热水重新让血流有温度，冰冷的表情丰富多彩，额头渗出汗珠。从秋天开始，流浪者为他们遇见的茅草重新命名，所有他们认为必须为伴的野草，都可以重新命名：用已然遥远的故乡的名字，给茅草命名。为落脚的茅草房子命名，在陕南，在早的茅草房子大多叫“千脚落地”，大大的“人”字形，与长途流浪有关。从陕南野草的名字，可以读到沧桑，都与移民相关。

扒开的茅草，露出土地，土地有了主人，新的庄稼种在了从未闻到过粮食香的土地上。先是火焰，把茅草烧红，惊醒茅草下肥沃的土地，茅草的灰烬帮助土地一季成名；下种，走过了成千上百里旅程的种子下在新的土地上，在异乡发芽；它们曾在流浪者最后的背囊被珍藏，不断地嗅到异乡的水气与泥香，种子疯狂地生长，成百倍地繁殖，让所有异乡的种子都黯然失色——然后是炊烟，新的语言产生，从未流传过的方言布满新的村落，与山水结合，与新的家乡的风结合，而所有的村落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命名，不同于此乡此地，完全全新，以家族姓氏命名的村落产生，像庄稼一季一季地扩大，构成了整个陕南。

我想真正意义上的房屋，它们出现的时间，可以是在第一个收获的秋天之后。已经被土地磨砂得雪亮的锄头、镐、铲、钎，在靠近河湾的半坡前，或在橡树林带的空隙地，挖出屋脚，镐和钎开出陕南特有的花冈、绿豆青、黑麻，这些坚硬的石头，下在屋脚，然后在石头的屋脚上架板夯墙，架梁、安挑、置檩、钉椽。最早出现的房屋必然是土夯的墙，茅草盖的屋顶，然后是青瓦，青瓦保持着遥远故乡的样式，用火烧制。出现了门窗，泥墙上古怪的花纹；出现了窗户上的油纸，窗花，然后是门框两侧的春联，用毛面的土红纸写就。

第二个、第三个秋天以后，大户人家从夏天农闲时节就开始脱胚，巴瓷的泥巴与清水、稻草节一起，用牛踩踏，和匀，用木匣脱成砖，用大太阳爆晒，秋高气爽时，这些土砖垒成了墙壁，土砖的墙撑起了房屋。出现院子，四合的、三合的、偏厦式的院子，出现了高大的烟囱、整齐的牲口棚、茅厕，围篱的园子，园子里种植着各样的菜蔬。出现了白灰抹面的墙壁，与青瓦相映成趣，或者青泥抹面的墙壁，泥面上显露着稻草的碎节或苎麻的丝缕，同样与青瓦构成安详。院落伸向另一个院落，形成了村落。然后有着高大门楼的青砖青瓦的黑漆门窗的大户出现——流浪者的历史出现，昔日遗留的茅草退向荒坡，河湾，土地成片摊开，像毛边的老书，庄稼、菜蔬、果树，以及房屋、道路，向更远处绵延而去的青山绿水，恰好是这老书上的文字，记载村落的过去。

我喜欢土墙，土胚的、干打垒的、甚或是青砖的，它们都以最质朴的乡下的表情感动着我。至少，从这些土墙的色泽、纹理，我可以想到三代以前，想到我的停下脚步并安居此地的祖先们。我小的时候，相象不出祖父以前的先辈的神态、模样，他们以什么样的表情端详过这片我称做老屋的土地、家园。我的祖父高大、俊朗，孔武有力，什么样的庄稼活都难不倒他，可以称做庄稼把式，那么他的父亲、祖父呢？我在很多陈旧的明清以前的老图片中，试图发现先祖的模样，但所有的面孔、表情都是黑白的，他们委琐，不能高昂起头、不能耸起双肩，甚至腰板也是塌的。他们脑后拖着长辫，或把长辫盘在头顶，把青布长衫挽起，扎进腰间，脚穿草鞋或踢死牛的老布鞋，他们总是和工具在一起，锄头、犁、砍刀、扦担，有时是火枪和刀矛。我不能把他们与我的祖父联想起来，而我的祖父一直给我力量、健康、铁打的印象，直到今天。我喜欢多年不变的土墙，在乡下的岁月中不变，在四季的风雨中不变，在我见不与不见中不变，我因而把老屋那些老老的土墙，是认作我的祖先的，他们就是以土墙的模样、神色，存在于我的视野、记忆及联想中，没有再好的理由，使我不把祖先与土墙联系起来，他们一直生活在老屋的日月，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节气，见证这些必须经过的时序，每天与他们的后代见面。

如此，我当然也有理由相信，老墙是有表情的，尽管并不丰富，木然，灰色，其基本调子就是乡下的岁月，农业的一切历练在老墙土上能找到要诀：一年一样的期待，春种秋收，火光，炊烟，饭菜之香，儿女与牲口同样繁衍生息，发出各样声响，汇成乡下经久不变的口音或方言，风俗，经验，或不能说破的禁忌。是这样的比如：走了多少曲折的路，苦难，失落，希望破灭，甚或绝望得要死要活，回过头来，看见一堵老墙，超越千难万险，引导归来者走对自家的门、园子、狗吠和亲人的张望，剩下最后一口气，一定是给老屋留下的，那堵老的灰灰的木然表情的老墙，相信我吧：它是乡下的人们不怕磨折的最后的靠山。

老墙是有温度的。人体的温度。一年四季，它真的只是一种恒温，像我祖父背上的温度，像我在吃长饭的时候在老家那些油煎火熬的日子，老墙的温度，正好是饭菜的温度。严冬时节，只要把脸颊贴上老墙，就能感到火焰的温度；劳作归来，只要把背抵靠在老墙，就有暖流传遍胸腹。即便是夏天，老墙也是一领凉席，让心平静。乡下人固执地以为，老墙的屋子冬暖夏凉，这正好是家的感觉，可以依靠。

无论是白灰抹面，青泥抹面，还是泥胚的、青砖的老墙，长长的岁月过去之后，盐分泛出，在老墙上勾勒出极其丰富的玄想：宛若家族的图谱，山河形胜，来龙去脉，凝神片刻就能读到久远的东西，比如源头和流浪的过程。比如祖先的面孔，面孔上的表情，他们已然深深地渗入墙面，就是那些土色，土色中的花纹。把耳朵贴上老墙，一定有无数的声响发出，悠然而繁复，有风雨雷电的变奏，有庄稼生长，有人声和牲口喧哗，当然有河流的巨音，它们来自远方，从门前流过。

我看到过乡下在无助的岁月，推倒老墙，用老墙土熬硝，煮盐。硝，用来炮制火药，火药与铁铳结合，安息雨险风急；盐产生力气，有盐的日子，大抵什么样的苦难都可以度过。有盐分的老墙，恰好说明家的终极味道：盐是那么朴素，可以忽略不见，没有谁意识到盐可以撑起一个完整的家；盐又是那么深刻，没有盐，生活在哪里，五谷的清香又在哪里，我们骨头里的力量又在哪里！一堵老墙倒下了，它被主人一星一粒都不浪费地抛洒进土地，有老墙土加入的耕地，庄稼喜悦，它们用丰收回报老墙。我看到遗弃的老房子，在故乡的大地，任风自由穿越，任鸟兽自由栖息，有山竹、牛筋条夹筋的老墙，有稻草和苎麻嵌面的老墙，多少年不会倒塌，像一部老词典坐落在凡俗乡间的河湾或山坡的书架上，静静地等待阅读的双手和双眼。

 作者简介

刘云，男，1963年生人，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散文学会副会长，出版诗集《劳动的歌者》、散文集《风吹过秦岭》、《一生一个乡村》，曾获得孙犁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十余项，现为《安康日报》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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