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传播中的经典建构问题 —— 关于电视剧《白鹿原》的随想

◎李震

电视剧《白鹿原》的热播已近尾声，但对这部由目前中国最大的IP——小说名著《白鹿原》——改编的电视剧的热议才刚刚开始。

一般来说，大众传播中的作品很少有被称为经典的。而且，由文学经典改编的电视剧几乎没有不遭到攻击和谩骂的。即使如《红楼梦》等四大名著的改编，也曾招致持续的质疑和非议。有的甚至因对其不满，不惜花巨资重新改编，推出新版，而新版出来后遭到的却是更加激烈的指责。由此出现了一个怪圈：一方面，一百多年的影视剧，似乎一时还离不开三千多年的文学，因此改编便成了影视创作与生产的一条坦途；另一方面，凡是改编必遭谩骂，凡是经典作品的改编必然是对经典的亵渎，因为在大众传播中就不大可能有经典。这一怪圈使改编成了一条不得不走，却又布满荆棘和险滩的坦途。

在这样的背景中，电视剧《白鹿原》有任何争议都是不足为怪的。特别是那些为了捍卫原著的经典性而对改编剧的横加指责，全在预料之中。然而，人们是否想到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用衡量一部小说的标准去衡量一部电视剧呢？难道一部电视剧拍得和小说一样就是好电视剧吗？

笔者认为，电视剧和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媒介作品，它们依据完全不同的媒介规定性，衡量它们的标准是完全不同，且彼此独立的两种指标体系。如果一部电视剧拍得和小说一样了，不仅不是优秀电视剧，而且一定是一部失败的电视剧。人们对改编剧的指责，除了的确有一部分改编剧水准太低外，更大的原因是人们对改编行为本身缺乏认识，对不同传播媒介的特质缺乏认识，对不同媒介作品的衡量标准缺乏认识。而且人们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在大众传播中是不可能有经典作品的。

事实上，当一种媒介作品被改编为另一种媒介作品的时候，它们已经成为两个完全独立的作品了，它们各自归属于完全不同的媒介属性和评价体系。而任何一种媒介作品都有可能走向自己的极致，也都有可能被经典化。古典四大名著是文学经典，而央视推出的四大名著的改编剧，特别是《红楼梦》和《西游记》，也已是电视剧中的经典。这两部名著的改编，不仅用视听媒介呈现了原著的精神和想象力，而且视听媒介技术给了这两部名著用语言文字媒介无法抵达的表现力。尤其是《红楼梦》的音乐和《西游记》的视觉效果，恐怕连原著作者都会始料不及的。那这样的电视剧为什么就不是经典呢？难道就因为它们是电视剧，是大众传播中出现的吗？

电视剧《白鹿原》的热播，再一次让笔者想到了这些问题。小说《白鹿原》对于当代读者，特别是陕西读者来说，当然已经是经典了。而一旦成为经典，自然就有了神圣而不可冒犯的诸多理由。但笔者认为，电视剧《白鹿原》不仅没有削弱原著的思想高度、精神指向、故事结构和人物个性，而且将这几个作为文学作品来说的核心要素真切、生动地诉诸视听。更有甚者，电视剧以其自身的媒介特性和手段，将这几个要素推向了极致。白嘉轩的腰杆比在小说中更直、更硬了；鹿子霖的奸猾与无耻比在小说中更加生动了，甚至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喜剧效果；白灵的叛逆、勇敢和灵性比在小说中更加可感，更加传奇了。鹿兆鹏、黑娃、白孝文、田小娥，这些人物的性格逻辑都没有被改变，而是通过大量细节的铺陈将这些人物叙述得更加符合逻辑了。电视剧不仅通过具体生动的画面，展示了以关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洋文化、民主革命和人性中固有的弱点冲击下走向式微的历史逻辑，也不仅通过白鹿原上两大家族、两个党派、三代人之间的复杂纠葛，隐喻了中华民族在20世纪经历的现代化过程，而且讲出了白嘉轩这个20世纪最后一批卫道士之一的人物，怎样由一个普通的青年农民成长为一位族长，一位旧时代农民的杰出代表，以及鹿兆鹏、白灵、白孝文、黑娃等，这些白鹿原上的第三代各自性格生成，走上不同道路的真实过程和内在逻辑。那这样的电视剧为什么就不能被视为经典呢！

电视剧的媒介特质和传播方式，决定了它与小说采用完全不同的叙事方式。语言文字媒介的特质决定了小说必须通过少数具有较高语言文字素养的读者阅读、想象，然后才能完成其传播过程；视听媒介的特质决定了电视剧必须通过大众的观赏、痴迷才能完成其传播过程。语言文字媒介的特质决定了小说只能是以一对一的讲述方式来完成其意义的生成与传播，而视听媒介的特质决定了电视剧必须首先是一种剧，而且必须具有传奇性和娱乐性才有可能将其意义诉诸大众的视听，进而深入大众的心灵。因此，戏剧性、传奇性、娱乐性是电视剧的天职，是电视剧与小说完全不同的评价标准。如果无此三性，就不成其为电视剧了。《白鹿原》由小说到电视剧的改编，其实就是以这三性对原著的一次再叙述。原著中的新旧文化、中西文化的冲突，是被陈忠实娓娓道来地讲述出来的，而在电视剧中就变成了鹿子霖交皇粮却被革命党人强行剪了辫子，被一伙拿着剪刀的人追着跑，回到原上又被父亲和族长惩罚在祖宗牌位前长跪；变成了白灵因拒绝缠脚被她奶奶和李寡妇锁在屋内，又被黑娃救走藏在祠堂的供桌底下，而且偷吃了贡品，还撒了一泡尿；变成了鹿子霖敲着锅跑到城里的学校去找鹿兆鹏回家成亲等等。原著中那场表现官民冲突的交农事件，只是被简单陈述了一个过程，而在电视剧中却被演绎为因放三声铳子炮而展开的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演绎为白嘉轩、鹿子霖先后进监狱，且在监狱中将两人的秉性和个性推向了生死考验。原著中白嘉轩进城参加参议会仅仅是段小插曲，叙述很简略，而在电视剧中被讲述为白嘉轩与鹿子霖以不同身份同时出席参议会，并住在一张床上，展开了一场极具娱乐性的对手戏。重要的是，在这些大胆的再叙述中，原著的思想高度、精神指向、故事结构和人物个性都没有被改变，而是将其合理地戏剧化、传奇化、娱乐化了。

这样的改编既尊重了原著，又发挥了电视剧的媒介特质。这，或许就是改编的基本原则。人们只有理解了这个原则，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改编。一部改编剧只要将这一原则发挥到极致，那它就有可能成为大众传播中的经典。电视剧《白鹿原》是不是这样的经典，大家可以深入讨论。当然，在当今的文艺批评生态中，肯定一部大众传播中的经典，与否定一部公认的经典一样，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

（作者系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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