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班主任

我五六岁开始练拳，师父是河南人，也是厂里的工人，我们都喊他魏师父。他的套路是大路货，除了拔筋踢腿，就是大洪拳小洪拳，没有复杂套路，注重锻炼身体，也有实战价值，所以我们都喜欢。但他毕竟是野路子，我后来长大一点，魏师父就没啥可教的了。于是，我又拜陕西番拳鼻祖马贤达的徒弟缪甲辰为师，学番拳，也叫翻子拳。

番拳是回民防身术，比较凶猛，攻击性强。我师父缪甲辰毕业于体院，后来是西安武术协会会长。

我小时候比较混，不太明白道理，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就到处惹麻烦。

那时我们厂区门口有个电影院，每天都有附近十几个工厂的青工买票看电影，售票处人头攒动，很是热闹。我闲了总是和小伙伴去售票处惹事。看见人家小伙子带女朋友看电影，就故意挑衅说脏话，惹小伙子生气。

那些青工都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男人，我们是十几岁半大小子，青工要在女朋友面前逞强，根本不把我们放眼里。基本上一挑衅，他就上钩了。

我们就和他对骂，然后问他敢不敢单挑？

这种事通常会围很多人看，青工也有好多朋友，打群架我们肯定吃亏。所以故意激怒他，一对一单练。

挑事十次，青工能应战十次，谁怕小屁孩呢。大家说好，人围成大圈子，开打。

结果呢，青工经常被打得狼狈不堪。围观的青工也不能出手帮忙，说好了一对一，而且是大人打小孩，输了有啥好说的？只能认倒霉。

那时干这种事，啥目的都没有，就是好玩——故意当着女朋友羞辱他们。

就是这么扯淡，主要还是生活太乏味无聊。那时候也不兴找女孩子玩，凡是跟女孩玩的，在我们眼里统统是流氓。所以男孩子一身劲儿无处发泄，就到处使坏。

这样的日子，如果一直过下去，早晚蹲监狱。

初中毕业那年，遇见好老师了。

老师是位女士，是我的班主任，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芙蓉。

三十多岁的芙蓉老师就像芙蓉花一样，很美，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当班主任第一天，她就对全班同学说：咱们教室太脏了，明儿一天别的都不干，打扫卫生。

第二天，芙蓉老师带着我们，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教室重新粉刷一新，窗户玻璃擦得干干净净。放学的时候，大家心里都很舒坦。

我呢，看着教室白白的墙壁，心里犯贱痒痒，跳起来飞起一脚，就印了一个脚印子在墙上。

转天早晨，芙蓉老师来上课，刚上讲台，就看见了脚印。

她放下教案，走到墙边，一声不吭，就看着。看了几分钟。有同学沉不住气，问：老师，你看啥哩？

芙蓉老师说：看脚印啊。我就想不明白，谁能踢得这么高？

大家就全体扭头看着我，那情景那气氛，有点千夫所指的意思。我只好站起来，说：老师，我踢的。

芙蓉老师摘下眼镜，仔细看了看我，说：噢，我知道了。然后，她走回讲台，开始上课。

我心里想，你能把我怎么样？无非告我老爹，打我一顿呗，你也就这点本事。

放学回家，我就做好了被老爹暴打的准备，结果啥事也没发生。第二天上学，一切正常，芙蓉老师根本不搭理我。

只有那个脚印还一直印在墙上。

如此好几天，风平浪静，没人过问没人理睬我，就好像这事压根不存在。这下我沉不住气了，就跑到教师办公室找芙蓉老师。

芙蓉老师在批改作业。我说：老师，墙上的脚印是我踢的。

芙蓉老师说：我知道啊，那天你说了。

我说：那，就没事啦？

芙蓉老师说：大家刷墙，多辛苦。你踢个脚印上去，难看不？

我说难看。芙蓉老师说：那你觉得该咋办？

我说：我去把墙重刷一遍，刷干净行吧？

芙蓉老师啥也没说，低头改作业了，不再搭理我。

我找了刷子和石灰，把教室墙刷白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过了几天，芙蓉老师开班会，让我们选班长。她说：我先提个人选，大家看合适不合适？接着就在黑板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老师提议，那还有啥说的？于是我就成班长了。

当了班长，不知不觉突然就热爱集体了，就有了班级荣誉感。于是我把班里几个平常爱调皮捣蛋的家伙召集起来，说，今后谁要是在上课时捣乱，别怪我不客气。

于是我们班课堂纪律就好起来了。没到期中考试，芙蓉老师给我一个表格，是入团申请书。让我回家去填。

爹娘高兴坏了，这小子，又当班长又入团的，出息啊。爹娘脸上有光，对我态度也好了很多。我呢，越发热爱学习了。

芙蓉老师来家访。当着我的爹娘使劲夸我，都把我夸成一朵花了。夸得我爹老脸发光，搓着手笑得像个傻子。我娘添油加醋说：小五还写日记呢。

芙蓉老师很吃惊地说：是吗？我能看看吗？

我把日记给了她。几天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日记我看了，你文笔很好的。而且，我看你抄了很多古诗词。

我嘚瑟地说：那些我都会背诵。芙蓉老师说很多我都不会背，你厉害啊。

芙蓉老师是数学老师。她的丈夫，就是我的番拳师父缪甲辰。

从那时起，我就变成了一个好学生，再也不干没名堂的事了。学习成绩飞快提高，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全年级第一第二，直到考上大学。

因为我们是子弟中学，老师和学生住在一个大院里。我再也不瞎混了，没事就在老师家读书——她家书多。

没有芙蓉老师，今天我是个啥人，真的不知道。直到现在，我和老师一家都保持着密切来往，她的两个女儿，都管我叫哥，从不叫名字。

1981年我考上人民大学时，我的成绩是全省文科第23名。整个厂区轰动，我老爹吃惊得都不会说话了。我爹回家，愣愣地坐了半天，对我说：小子，你要去谢谢老师啊。

芙蓉老师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一帮哥们的恩人。因为她，我开始认真读书了。因为我读书，我的铁哥们也不打架，都开始读书了。芙蓉老师像关心我一样关心他们。我们八个死党，一个人大，一个石油学院，两个机械学院，一个体院，两个技术学校。只有一个哥们顶替当了电工，后来也读了电大。

八个小混蛋，变成了八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因为碰见一个好老师。

现在，芙蓉老师和小女儿居住在上海，过得很幸福。我一辈子都感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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