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梦

今年的四川高考作文题目是《我的高考》，这让我颇多感慨。恢复高考四十年了，但高考对我依然如昨日梦，令我时常自省、回望。

我是大巴山中的一名孩子，农村孩子的出路就是好好读书，争取高考金榜题名跳出农门。我的父亲是位老师，他是我们县师范学校较早毕业的，常年辗转于几个乡中学教书。他对我们读书接受教育极为重视，对我们的学习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二哥初中成绩很好，为了分担家庭责任早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早早地参加了工作。

大哥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乡上做事。父亲也想过让大哥当兵，他曾报考过南海部队的潜水员，其他都通过了，政审一关没有过。

恢复高考后，那时我还小，我们在一个农田里劳动，父亲问大哥去不去重新读高中，只有重新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被生活折磨了许久的大哥一口答应，当天晚上父亲喊母亲做好吃的，收拾好行李。其实所谓的行李不过就是一个铺盖卷，几件破衣服；好吃的，不过是碗里多了几块腊肉而已。第二天大哥带着全家人的梦想，一大早就到乡上坐班车求学去了。

我记得非常清楚，1984年，大哥那年高考上了录取分数线，但通知书直到8月底还没有来。全家人非常焦急，却没有人说出来，空气里凝聚了一股焦灼的味道，一点就会燃烧。一天上午，我们在田里劳动，父亲不知为什么跟大哥吵了起来，一直没有爆发的父亲彻底被激怒了，一气之下，跑回家把大哥的好衣服丢到了粪坑里。所谓的好衣服其实就是一两件打了补丁的、洗得比较干净的衣裤。

中午，一家人都沉浸在燃烧的空气里。8月的院子格外闷热，仿佛可以看见空气被燃烧的样子。

事情在日落时分有了转机。

午后，我们又去了那块地，无语地劳作。傍晚的时候，乡中学校庞老师在我们屋后的山坡上对我父亲喊：你娃儿考上了，是四川师范学院（即现在的四川师大）。我父亲问了几次是哪个学校，确认后，庞老师喊我们去学校找谁谁，去邮局取录取通知书。

父亲顿时眉开眼笑，立马通知母亲晚上做一顿好吃的，喊我陪大哥去乡中心校。

那时太阳已下山，周围的农田在8月的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味道，好闻极了。

自从大哥考上大学后，父亲也寄希望给我和三哥，好好读书，跳出农门。

但是奇诡的是，我在初中便热爱上了文学。记得在写诗之前，我喜欢过画画、音乐，在老家那个昏暗的阁楼里，我冥想在自己最初的美学中。我喜欢冥想，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那时候无非是少年的痴狂，在一个厚厚的蓝色胶皮笔记本里，抄写喜爱的歌曲，而且还偷偷地填词作曲。李煜的《虞美人》，我尤其喜欢。我从同学那里买来一个二手的口琴，居然没有任何人教我，便学会了吹奏。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被这充满生命沧桑的体验所缠绕。我一遍又一遍在黄昏低沉的湿润的暮气中，吹响这首忧伤的乐曲。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诗歌的力量，是音乐让时间、人世、边界、轮回，变得完美而且富有韵味。我在背靠大山的老家，完成了人生最初的修炼。

泰戈尔说过，诗歌教会了他一切。我也一样，我自学诗歌，诗歌是我的老师，教会了我善良、隐忍、接地气地生活。泰戈尔，是我少年时代另一种花香。我在我哥那里读完几册薄薄的诗集，泰戈尔的散文诗集。我被异域的风情所迷惑，抄下他的诗句，像母亲的爱，俯身下来。我的母亲没有教会我写诗，但教会了我宽容与爱。母亲就是泰戈尔。

达县，从初中到高中，我写下幼稚的句子，并疯癫般地热爱上了写作，尤其是诗歌写作。

写作，尤其是写诗即将逾越三十年。在这些被遮蔽的时光中，我没有记住其中的任何一天，没有任何诗歌大于生活，生活就是一，大于或略等于全部。这里面，我强调人格、自信、缅怀与感谢；同时这里面，有自己的思想、修为与涵养。没有比山更高的山，也没有比人心更脆弱的路。我找到的仅仅是在时光的页面中略略闪光、略略让人感动的空间、伤感，是我和你之间的距离。

一九九三年五月，我因文学创作成绩突出，被西南师范大学（即现在的西南大学）特招入学，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

工作后，我时常梦见自己在这些地方参加高考：乡下的中心学校、县中学校、我曾就读的高中。我没有参加过高考，这是我一生的缺失。连高考的考场都是按照平时的考场设计的，但梦中我清楚，我是在参加高考。这么多年来，做的最多的梦就是高考梦，记得住的也是高考梦。每一次梦中我都在问：我都大学毕业了，都参加工作了，怎么还要参加高考？

这个梦，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我无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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