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的全家福

□杨力

外公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是1952年的冬天。他费了老半天劲才明白，他已经离开朝鲜战场，躺在丹东的一家医院里。

医生告诉外公，从负伤到现在，他差不多昏迷了两天。当时敌机投下炸弹掀起的石块，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膛上，他口吐鲜血，几匹肋骨全部被震裂，战友都以为他没救了。

外公在病床上躺了近两个月，终于拣回了一条命，他要求重返战场，可部队不允，伤情让他只能退伍静养。部队问他有啥要求，外公说，回乡种地。

外公回到四川老家，当上了村里的村主任，每天带领大伙拼了命地搞生产，说是用行动支持前方。村里有个姑娘很倾慕他，托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提了几次亲，外公直到一年后停战协定签订才答应。这个姑娘就是我外婆。

外公结婚后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了，经常遥望天边，一坐就是老半天。外婆叹气说，是不是不甘心，希望自己还在战场上？外公凝然点头。

外婆最懂外公，每当外公表情凝重就轻轻安慰他：“好了好了，回部队的事情就别想了，等咱们有了孩子，让他接你的班吧。”

两年后，孩子降生了。外公一看，没“带把”，叹口气。

转眼间，我母亲快20岁了，有一天带回来一个憨厚敦实的小伙子，征求外公外婆意见。外公端详半晌，对小伙子说：“你们结婚我没意见，但有一个条件，结婚后，你要报名参军。”

母亲和后来成了我父亲的小伙子懵了好一阵，不知外公为啥提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条件，连旁边的外婆也嗔怪，哪有新婚就去当兵的。外公也不多言，转身从衣柜拿出当年的军服穿上。胸前，“中国人民志愿军”几个字已经有些泛白了。他眼里泪光闪烁，说了一句让我爸妈刻骨铭心的话：“家里要有人，家才安宁；国家要有兵，国才安定。”

父亲似懂非懂点点头：“我爱你女儿，我答应去当兵。”

父亲在部队当了八年兵，转业时我已经可以带弟弟满山跑了。外公和父亲经常给我们讲军人故事，外公还不时从兜里掏出攒下的钱，嘱父母带我们去省城看军事展览，他总是说：“多开 开眼界，让他们都有军人梦！”

我的军人梦做到18岁变成了现实。那一年，我参军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临行前爸爸对我说：“以前我也不理解你外公，总是想着部队，总是想着军人，图个啥。后来我当了兵，在部队接受了锻炼，我终于懂得了，军人流血牺牲，顾大家舍小家。一个有血性有担当的男儿，都要以做一个军人为荣，在军营这所大熔炉里锻打成钢，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回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做合格的军人，绝不给外公和父亲丢脸。”

我在部队也当了八年兵，转业这年，比我小八岁的弟弟正好在大学读二年级，受部队召唤，他在大学报名参军。消息传回家，已是耄耋之年的外公外婆都感慨万千。外公说：“当年四川有位特级英雄叫柴云振，当别人都称呼他英雄时，他却说他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没有回家。说得多好啊，我们都不是英雄，只是尽了一个公民的担当和义务。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那些牺牲了的千千万万的军人。”

今年秋天，弟弟突然接到父亲电话，说外公年纪大了，咱们一家三代军人20多年没有一张集体照，父亲专门请当地人武部门协调，帮弟弟从部队请假圆一个梦。

中秋节前，外公特别兴奋，他穿上完全泛白的旧军装，和我父亲、两个孙儿，穿着三代人的军服，面对镜头庄严敬礼，留下了一张特别珍贵的三代军人全家福。

照片上的题字是：“家里要有人，家才安宁；国家要有兵，国才安定。谨此献给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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