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 清风明月本无价

□刘睿

从呼风唤雨到隐居不仕，苏舜钦的文学创作也出现了鲜明的转折。他的诗文，进入了沧浪亭时代。沧浪亭是他在“无所归”的境地中为自己寻觅的避风港，也终究成了他文学与心灵的栖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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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颗的味道。

那个叫苏舜钦的男孩，也不会预知自己一生中将经历怎样的顺逆流。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他无疑拥有让人艳羡的起点。

他生于风华正茂的大宋都城，彼时的汴京，正在成为流动的《清明上河图》。苏家祖辈从四川迁来，早已凭借真才实学，在人才济济的北宋朝堂站稳了脚跟。祖父苏易简是北宋第一位状元，官至参知政事，父亲苏耆乃宰相女婿，诗书传家且世代为官，苏舜钦是带着双重光环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的人生似乎没有悬念，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只会比大多数人走得更轻松。

多少人只可仰望的汴京繁华，在少年苏舜钦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便是这一份理所应当，为他日后遭遇的那场风波埋下了伏笔。

起初，他是个才高气傲的斗士。因为家世可以直接入仕，他却偏要参加科举考试证明自己。年纪轻轻已负有诗名的他，也顺利地考中了进士。

他不屑于当时文坛盛行的浮华空洞之风，而是高举诗文革新的大旗，主张文学创作应“原于古，致于用”，继承古文传统，而直面社会现实。他认为散文应重在“道与义”，而去除雕琢；诗歌则是抒发“愉乐悲郁之气”的载体，也是民生与民风的真实写照，他将诗视为民意风向标，忧心如若“诗不传，在上者不复知民志之所向”，则朝政便可能偏离正确的方向。这些理念，与韩愈的“文以载道”思想，和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观点一脉相承。

倡导古文，苏舜钦是不折不扣的急先锋。欧阳修在《苏氏文集序》中说，“子美之齿少于余，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高度评价了他在诗文革新运动中的地位。在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句略带客套的礼节性赞誉，但参与其间的人都知道，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当日仍是少年的苏舜钦，为了坚持自己的文学理念，付出了多少勇气与决心，欧阳修历历在目。

在“西昆体”盛行的时代，当世文人写诗作文多痴迷于对偶和用典，空虚肤浅而不自觉，甚至自诩为“时文”，而苏舜钦不顾旁人的嘲讽，坚守古文之风，直到朝廷下了诏书勉励学习古文，“时文”的风行才告一段落。“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欧阳修眼中的苏舜钦，是不畏天下人目光而能坚持内心见解的特立独行者，也是具备超前意识的文学革命者。

博学而豪放，直率又骄傲，那时的苏舜钦，符合世人对一位金鞭美少年的所有期待。

更为难得的是，少年还有博大的胸襟，他看得见窗子以外的民间疾苦，也将其诉诸笔端，在以辞藻艳丽为追求的形式主义大潮中独自清醒，在写实诗作《城南感怀呈永叔》中向挚友欧阳修描述了民间饥荒的真实境况，假借农夫之口，揭露了阶级压迫下的社会真相。

春阳泛野动，春阴与天低；

远林气霭霭，长道风依依。

览物虽暂适，感怀翻然移，

所见既可骇，所闻良可悲。

去年水后旱，田亩不及犁。

冬温晚得雪，宿麦生者稀。

开篇宛如纪录片，行文质朴，娓娓道来，展开了一幅平淡而舒畅的春日画卷。在这平静克制的叙述中，情绪的暗流汹涌。农民的讲述层层递进，境况愈发悲惨，情感愈发强烈。

老稚满田野，斫掘寻凫茈。

此物近亦尽，卷耳共所资：

昔云能驱风，充腹理不疑。

今乃有毒厉，肠胃生疮痍。

十有七八死，当路横其尸；

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

灾害接连而至，庄稼颗粒无收，老老少少都在野外挖荸荠来充饥，到后来连卷耳的叶子都成了果腹之物，直至病毒侵蚀肠胃而死伤遍野。“胡为残良民，令此鸟兽肥？”是诗人作为旁观者的质问，也是他控诉的开始。

胡为残良民，令此鸟兽肥？

天岂意如此，泱荡莫可知？

高位厌粱肉，坐论搀云霓；

岂无富人术，使之长熙熙？

我今饥伶俜，悯此复自思：

自济既不暇，将复奈尔为！

愁愤徒满腹，嵘吰不能齐。

在客观冷静的描述中展现触目惊心的景象，描写逐步深入，情感喷薄而出，直至由客观讲述转入主观议论，正面诘问矛盾的根源，直指造成如此惨状的根本原因在于“高位厌粱肉，坐论搀云霓”，沉迷于酒池肉林的统治者，无视民生多艰，只会不切实际的空谈，是造成这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却只恨“自济不暇”，不能拯救天下苍生于苦难之中，只能庆幸还有一支笔，能为黎民百姓代言。

苏舜钦说“诗之于时，盖亦大物”，可以反映“风教之感，气俗之变”，若统治者有“采诗”制度，就可以据以“弛张其务”，达到“长治久安”。《城南感怀呈永叔》《己卯冬大寒有感》《吴越大旱》等五言长篇力作，真实地反映了天灾人祸交加的社会现实，深刻揭露了北宋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是他对自己诗论充满诚意的实践。

此时的苏舜钦，锋芒毕露壮志凌云，其文学创作大多与政治活动紧密关联。作为坚定的改革派，其政论文风犀利不拘于格式，抨击弊政一针见血；与“惟造平淡难”的梅尧臣不同，他的诗是在平静中酝酿惊雷，诗如其人，直抒胸臆，畅快淋漓，以揭示社会矛盾、解救民间苦难为己任。

抒写英雄抱负，则是他为宋诗拓展的题材。《吾闻》抒发了他梦寐不忘保卫边疆的壮志，天地男儿满腔豪情与理想，可惜终究只是书生意气，“百万呼吸间，胜势一言决”的气魄只在想象中存在，现实里仅有一份“昼卧书册中，梦过玉关北”的幽怨。

予生虽儒家，气欲吞逆羯。

斯时不见用，感叹肠胃热。

昼卧书册中，梦过玉关北。

这样的苏舜钦，必然成为政治改革的中坚力量。庆历四年，他被范仲淹推荐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这是一次为苏舜钦量身定制的任命，意在发挥其善于观察社会现实的优势，广泛收集各地上奏的信息为新政提供参考。但时值进奏院祀神，苏舜钦用所拆奏封的废纸换钱置酒饮宴，事发后被削籍为民，而后离开汴京，举家远走江南，于苏州修建沧浪亭，从此告别了意气风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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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呼风唤雨到隐居不仕，苏舜钦的文学创作也出现了鲜明的转折。他的诗文，进入了沧浪亭时代。沧浪亭是他在“无所归”的境地中为自己寻觅的避风港，也终究成了他文学与心灵的栖居地。

沧浪亭由来已久。

据传五代十国晚期，吴越王钱俶妻弟孙承佑任中吴军节度使，曾于沧浪亭营建别墅。苏舜钦流寓吴中时，以四万钱购入，修筑园林，傍水造亭，因感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题名“沧浪亭”，自号沧浪翁，并作《沧浪亭记》，命名“沧浪亭”。

摆脱了官场纷争的苏舜钦急需要一处“高爽虚辟之地”，来安放与舒展困顿的身心。他在这篇亭记中透露了觅得沧浪亭的经历，纯属偶然。在闲游中发现了此处“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于是“爱而徘徊”，遂以四万钱得之，构亭北碕，而取“沧浪”之名，是要表明自己在“沧浪之水”中洁身自好的心志。

无论如何，沧浪亭的风光明媚宜人，“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江南的山水清秀，是完全不同于汴京的一番景致。

“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他逃避现实，鄙视名利，但依然并非出自主动的选择。

“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从一路顺境中走来的苏舜钦，对于现状，终究是不甘。

隐居沧浪亭的苏舜钦，常泛舟游玩，并与欧阳修、梅尧臣作诗酬唱，沧浪亭因此名声大振。欧阳修还曾应邀作《沧浪亭》长诗，以“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打趣调侃。

沧浪亭安放了他的身心，也束缚了他的格局。《初晴游沧浪亭》、《淮中晚泊犊头》、《夏意》，创作于这一时期的系列诗歌，写得恬淡清新，却也仅此而已。

《初晴游沧浪亭》是回归自然怀抱的小小欢喜。

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

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

《淮中晚泊犊头》则有隔绝了尘世烦恼的一份幽静。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但他并没有真正地放下世事。一首《沧浪静吟》仍然在愤懑中针砭时事，而又郁郁寡欢。

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

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

二子逢时犹死饿，三闾遭逐便沉江。

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醇醪不满缸。

庆历八年，苏舜钦被任命为湖州长史，而未及赴任便因病去世。一千年以后，他修建的沧浪亭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一个人的得失荣辱，早已随浮云散去，沧浪亭的清风明月，属于无垠的时空，和世世代代的人们。

清代学者叶燮曾指出：“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是说宋诗新风气的开端，是从梅尧臣和苏舜钦开始的。可惜在顺境里气势磅礴的苏舜钦，在逆境中并不能淡泊乐观，身处名利场中心的他，却未能参透生命的真意。他最终留下了《苏学士文集》诗文集、《苏舜钦集》16卷，今存《苏舜钦集》。

欧阳修有“野芳虽晚不须嗟”的豁达，苏轼有“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洒脱，连“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也取得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成绩，而曾经鲜衣怒马的苏舜钦，却拘囿于一个人的愤懑中徘徊往复。

他内心的沧浪亭，始终未曾云淡风轻。

苏舜钦生命的主题，本应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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