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或大或小,可以为一座村庄命名,可以为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命名。还可以为一个国家命名。从甘肃到陕西,从河南到河北,从山西到山东,诸如此类的一些地方,河流的影子无所不在。饮水思源,它使沿岸的居民多多少少拥有某种虚拟而固执的血缘关系。黄河流域的古老文明,是有代表性的。一条河流,甚至可以为一个民族的性格命名。
当然,它也可以为一个人命名。提起那位叫冼星海的作曲家,我首先想到黄河,想到风吼马嘶的《黄河大合唱》。他谱写这首曲子,无形中成为黄河的代言人。山河破碎的危急时刻,他于现实的黄河之外,创造出一条听觉中的黄河,铁流滚滚;正如他那个时代的兄弟姐妹,在秦砖汉瓦的万里长城之外,又携手打造一道“血肉筑成的新的长城”(《义勇军进行曲》)。听觉中的黄河,算得上是这个民族最伟大的“护城河”——护卫长城的河。一条史诗般的河哟。流血、流汗、流泪、流火,同时流着融化的铁水般的旋律,流着钢花四溅的音符(哦,每一个音符都烫手!)
冼星海的黄河,可比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之流凝重得多、悲壮得多。河流的心情通过音乐得以表现,得以渲泄。听觉中的黄河,永远是愤怒的。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此言不算彻底的夸张。黄河上游海拔高达2000—4000米,下游海拔却不足100米,回头仰望,确实是滔滔洪流从天而降。黄河入海,会回头望一望吗?这是一次隆重的告别,为之付出了无数的日日夜夜。黄河的起源,大抵是冰山上融化的雪水;李白说的没错。甘肃有个地方叫天水,每听见这地名,我下意识地联想到黄河。
冬天的黄河,有时会被层冰覆盖,即所谓“欲渡黄河冰塞川”;一把透明的锁,把黄河锁住了。等着吧,春风会来的,那是另一把透明的钥匙。
黄河解冻,一个病人在苏醒,岸边新滋长出的柳条或其他树叶,是它惺松的睡眼所眨动的睫毛。黄河苏醒,对于守望在岸边的我来说,仍像是梦境,梦境里的梦境……冰块坼裂并且相互碰撞的声音,如同忙乱的手指滑过琴弦,无秩序地发出梦的画外音。冰,是水的骨头。黄河水,也会长出硬骨头。
一群刚出生不久的鸭子,摇摇摆摆冲下堤坝,去黄河里试水。脚蹼的划动中,故乡一点点远了。但它们还是体会到某种阻力。这是它们第一次看见黄河。黄河,甚至记得这一群家禽的祖先。同样的画面,每年都会上演无数遍。鸭子当然不了解黄河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河里的水,有点儿冷。赶鸭子下河的诗人,才会尾随着,发一些多余的感慨……
山东的黄河和山西的黄河,有什么区别?白天的黄河和夜晚的黄河,有什么区别?早春二月的黄河,和寒冬腊月的黄河,有什么区别?
即使同样作为守望者,我眼中的黄河,和你眼中的,有什么区别?黄河在变,变得太快了,快到了——每当眨一下眼……
蜜蜂分辨出两朵花的区别,我发现了黄河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它的永恒,来自于无数的瞬间。我的凝视,不过使某个瞬间变得具体了。
雨落在黄河上,像是接吻,水与水的接吻。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碰撞时发出接吻的响声。听得我都有点醉了。看来它们都有些渴呀!水会渴,并且知道:怎样解渴。
雨点溅起的水花,使我看见了黄河嘟起的嘴唇。平常总是藏起来的,只为雨打开,却从不让我亲吻。其实我也渴呀。是否可以趁着雨声,偷偷吻一下?哪怕只是远远地——给黄河送去一个湿漉漉的飞吻。
黄河会拐弯。黄河累了,会打盹;每打一个盹,都会无意识地放慢脚步,或改变路线。它每拐一个弯就等于打了一个盹。曲曲折折的黄河,是一个时常被惊醒的梦。它在赶路。强忍住困倦。直到流进大海,才敢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再也不需要醒来……
站在黄河流经河南这一段堤岸上的我,仅仅是它打盹时所梦见的。我因为它的梦而变得真实。我因为它的召唤而来到这里!
黄河是一种意识流。黄河在我的意识里流。在它自己的意识里流。黄河,在无意识地流。这才是它,才是它的真谛:除了流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因为流动而存在。可它无动于衷的流动,给寄生于周围的人类造成说不完的故事。尤其当它决口、泛滥,带来恐怖与灾难。历史上黄河屡屡改道,使人类绘制的版图一次次改写。
我在河南鹤壁一带考察一段古称“白沟”的黄河故道。牧羊的老人告诉我:古黄河曾从这里流过。如今,整个河床裸露出来,杂草丛生。我弯腰拾捡几枚鹅卵石作为纪念:它光滑的表面,留有黄河水冲刷过的痕迹。
那天晚上,沿着古河道跋涉的我迷路了。或许,当年的黄河跟我一样,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它像患了失忆症一样不知觉地放弃了熟悉的路线。沿岸的村落,成了古黄河的遗民。
一位画家画黄河,从锡皮颜料管里,挤出了太多的黄颜色。甚至不需要调稀一些,就直接涂抹在画布上。我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应该多用一些绿颜色,给黄河两岸种上一片片瞬间就能生长的树,和永远不会枯萎的草。难道这不更好吗?
画家听从我的建议,这么做了。他的画,在背叛现实,却更接近未来:终有一天,覆盖两岸的绿色,不是画出来的……
黄河像母语,从大地上流过,照耀我们的生活,从述说者与倾听者身上同时获得反光。而汉语,是一条流淌在我血管里的黄河,泥沙俱下,无论词汇还是语法,都构成强刺激。
从黄河归来,我开始关心自己血管的硬化程度,脉搏的次数,血液的流速,乃至血液里的含沙量。
正如我关心黄河里那些沙子的含金量。
我不是水利学家,只是个诗人。写诗,等于在血液里淘金。我努力发掘着一个人与黄河的血缘关系。
(节选自《西北军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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