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灯光

□凌世学

窗外，月光泻银，秋虫呢哝。室内，一灯如豆，一双粗糙的瘦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本厚书，灯光映照着封面上的两个大字：《童年》。

煤油灯吐着黑焰，滋滋地燃烧着，床头一角的白壁上，已被夜夜长明的灯焰熏出一块脸盆大的黄斑，清晨起床，鼻孔里塞满黑灰……

“人生读书十八始”——这是我生命年轮上记下的第一道读书印记。

我10岁时父母双亡，小学三年级中途辍学，离开了学校，告别了书本，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在杂草遮覆的乱石岗上开荒种山芋，在荆棘丛生的深出里砍柴，用稚嫩的肩膀挑着沉重的柴担在山路上行走。喝过大麦糊，吃过蒿子粑，嚼过霉哄哄的山芋干，穿着露肉的补丁褂，套着裂口的胶皮鞋……

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缺衣少食，导致身体矮瘦、发育不良。

这便是我记忆中苦涩的童年。

16岁那年，我偷出了户口本，随“精简”人口去了林场独立谋生。当我背着一床大洞小眼的旧棉絮，接过5斤粮票和两元钱离开时，我看见一贯坚强的大哥正倚在门旁默默垂泪。

林场的生活艰苦而单调，白天扛着锄头在山头上挖坑栽树，垒埂种茶。暮色苍茫的山坳里卧着几栋灰头土脸的草房，无电有小窗，凹凸不平的地上架着几张床板，走进去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便是我们的栖身之所。每月18元的工资难保身上衣，口中食。冬天无褥草当垫，夏夜有蚊缺帐防。每当看到同事们周日高高兴兴返城与家人团聚时，每当寝室人去楼空，孑然一身时，一种孤独和失落便油然而生。

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忽一日宿舍搬进一个师傅。此人酷爱看书，枕边堆着一摞名著。见我萎靡不振的样子，便劝道：“小年轻的，混日子不是事，抽空看看书吧，书能改变人的！”

看书？于我简直是天方夜谭。小学三年级的水平，阔别书本已长达8年，好些字已还给了老师，进场填表时竟将“凌”字写成了三点水。

这算什么？他从中抽出三本书递到我面前问，“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他是苏联的一个大作家，只读过小学二年级。

我将信将疑。他说，你看过便知。

一本字典，一盏油灯，把不认识的字注上拼音，附上词意。就这样磕磕碰碰读起了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前后花了大半年时间，陆陆续续记了三大本生字，才勉勉强强把三本书通读了一遍。

初读时懵懵懂懂，再读时泪流满面。书中的主人公阿寥沙7岁父殁，11岁母亡。先在外祖父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外祖父破产之后便 在社会上流浪。在鞋店、作坊、轮船上当过学徒，打过杂工，饱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但他不放弃、不气馁、不屈服，16岁那年背井离乡到喀山求学，在生活的道路上百折不挠，在社会的熔炉里百炼成钢。

二年级辍学，11岁父母双亡，童年在社会上流浪，16岁融入社会……主人翁的经历和命运与我是何等相似啊！

此书激起我强烈的感情共鸣。不同的是作者自强自立，而我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

无论生活中有多少风霜雨雪，一进入书的世界便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油灯驱散了雾霾，书本点燃了篝火，在“向文学寻温暖”的道路上我的脚步愈发坚定。

书像一缕春风融化了心中的冰雪，阴暗的天空开始变得澄明如镜。看炊烟袅袅与白云拥抱，岭上桃花与晚霞洇润流光溢彩；听晨风的纤指拨弄着绿叶的琴弦，林中啁啾的小鸟与碧清的溪流唱和；闻野发的山花与沾露的小草散发的泥土清香。心里便生出一份感动，一丝诗意，一种柔情。

搜书、借书、读书成了我生活的重要内容。只要有书读，一天的劳累、烦恼便烟消云散。读好诗如饮甘霖，赏美文如品美酒。情到深外，往往“沉醉不知归路”一日不读则夙夜难眠。

之后，为了能集中时间看书，我舍弃了工人教师的职位，找人调入市土产公司仓库当保管员。那里道路崎岖，位置偏僻，周边蒿草丛生，少见人迹，只闻鸟语。是个静心读书的世外桃源。

除了发货，其余时间，都在那散发棉花清香和化肥异味的大仓库里埋头苦读。我知道自己底子薄，根基浅，需要不断地补课和充电，只有用后天的努力来弥补先天的不足。

在这三年中，我把古今中外的一些代表性文学经典都找来系统地精读，并对其中的重点做读书笔记。

自学不仅要毅力，更大的困难是常常误入歧途，渴望师者拨云见日。为此，我报“夜大”中文班进一步深造。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文艺理论、文选习作……三年的自学加三年的“恶补”让我如虎添翼。

1982年经市委宣传部和文联领导同意，将我调入市文联担任文学编辑工作。其时已有文件规定，工人身份不得调入市直机关，但特殊人才例外。市人事局通知我送作品审查，我装了厚厚两大袋杂志，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绿卡”。

从1964年参加工作，到1974年发表第一首诗歌；从1984年我的第一部电视剧《吝啬姑娘》在铜陵开拍，央视播放，到1994年经考试获得“二级文学创作”高级职称；从刚开始写民歌，到后来写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视剧本、舞台剧本……总是在“喜新厌旧”中挑战自己。从1988年到2008年退休，期间担任市作协主席20年。读书不止，笔耕不辍。零零碎碎共发表各类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文学专著六本，在央视和省台播放电视剧三部，获得各类文学奖30余项……

作为草根作家，我依托故乡的沃土，沐浴文学的阳光而成长。所写凡人小事，难登大雅之堂。无力“兼济天下”只求“独善其身”。凡夫俗子，胸无大志，“我手写我心”如此而己。

想想真有些后怕，若不是机缘巧会冥冥中遇到那本书，我到现在还是个文盲大叔。

是一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让我知道了世上还有一个叫“文学”的好东西。她能给你温暖，送你关爱，赐你力量，使你流泪，让你欢笑……

回首来路，坎坎坷坷，竟也跌跌撞撞地闯过来了。“走遍天下书为侣”，我庆幸生活中多了一笔如此精彩的“红袖添香”。

正是有了书这个灯塔的指引，我才识别了铺花的岐路，走出了误陷的泥淖，踏上了正确的人生旅途。

愿这束灯光夜夜长明，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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