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座山

□陈爱权

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有33年5个月了。要说人生有憾，这是我们姊妹最痛心最无奈的一件憾事。父亲身材魁梧、做事干练，明理耿直，在周边有着极好的人缘。时至今日，村上的老人们只要一提到父亲都要称赞好一番，做儿女的我们每每听到都感到无上荣光，体会到做一名普通好人的价值，随之挥之不去的是对他老人家无尽的思念。

父亲没读过书，听奶奶说，他7岁就被送到地主家去放牛，期间所受的打骂责罚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次他偷偷跑回家不想再去，被爷爷拿着棍子赶到了村外。从小倔强的他在棉花地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奶奶知道后含着泪送了半碗稀粥过去，最后还是哄着他接着去放牛……7岁的幼童离家十几里的山上放牛，现在想起来都心里打颤、后背发凉。

父亲一生从事的都是力气活，他头脑活络，骨子里有一股不屈从命运安排的劲。虽然那个时代的人都很苦、也很累，但父亲总是想凭一己之力，穷尽一切努力去改变着，所以他又比同龄人更累。

20岁左右父亲就出去学石匠，开山凿石，肩扛手搬，几十斤的铁锤一天抡到晚，胳膊肿了、肩膀破了也舍不得歇一天；他带头组建过板车运输队，一路上总是踩着自己的汗水、一步一哼地拉着一千多斤重的煤炭、石头、稻草（压缩打包）等到严桥、往无为。听姐姐说，家里买的二手板车经常爆胎，因而常常与车队脱离而落单，每当负重上坡时，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狠心地提醒推车的姐姐（十三四岁）：“孩子，脚要——往——往尖石头上——蹬呀！”家里建过土窑，小山似的土堆全靠人力搅拌成熟泥后再做成一块块砖坯，炽热的窑火熏红了他的脸庞，砖上的灰烬染黑了他的衣裳；父亲与人合伙开过面坊，母亲告诉我们，那时父亲每天都是早上一担挂面出去，晚上一担麦子回来（以物换物），扁担成天长在肩膀上，早晚吃的饭有一小脸盆。

包产到户后，家里的几亩田地被父亲打理得花开花现，无论是稻谷还是油菜棉花收成都比别人家好。时代变了，父亲心思也活了，他通过在铜陵磷铵厂工作的堂叔介绍，做起了磷肥生意，几单下来后加上家里积攒的钱盖起五间带走廊的砖瓦房，这在八十年代初的村里很是显眼。我想，若不是身体透支过度，英年早逝，在农村父亲也一定属于先富起来那类。

父亲为人耿直，眼不柔沙。与人共事宁愿自己吃亏也不占别人便宜。听说在他做石匠那会，他的几个同事年龄较大，身体也不好，所有的重体力活都是父亲一人承担着，每当月底结账时老师傅们都说父亲应该多分些钱，可父亲认为：大家都养家带口的都不容易。最后还是坚持和大家平均分配。那时在生产队队长的权力也很大，晚上上工帐后队长都要安排明天的活，可有时安排的结果是：该照顾的不照顾（年老体弱），不该照顾的照顾（房下近亲），其他社员虽心知肚明却不敢说，有一天，实在忍不住的父亲终于当众捅破了“窗户纸”，最后弄得队长脸红脖子粗下不来台，几次三番之后这一现象终于有了改观。

父亲尝到没文化的苦，他把读书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其实我几个妹妹也很聪明，无奈家里贫困没办法供得起，只能委屈了妹妹们，父亲常常为此常暗自叹息、自责。我至今记得1982年8月底的一天，邮差把我的录取通知书送来，父亲和我们正在地里起花生，他把通知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嘴里喃喃地说：“当老师好！当老师好”，我当时说：教书匠一个，当老师有什么好？父亲说：“你不知道，当老师安稳、不会犯错误”。多么朴素的观点呀！现在回想，父亲的话确实英明，也非常有道理，是的，做父母的谁不想自己的孩子能吃上一份安稳饭？因为世事难料，造化弄人，人稍不注意都会犯错误。虽然后来我因工作调动不得已而改行，但至少我能谨遵父亲教诲，工作中决不犯不该犯的错。

去师范报到那天，母亲一早就煎了一锅糍粑，准备了下酒的小碟，村里的长辈在我家热热闹闹喝酒、吃饭后用长长的鞭炮一直把我送到村口，那热闹的场景现在很难见到，因为那时一个公社一年也考不上几个，我也是村里第一个考上的。父亲挑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其实这副担子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吃力，父亲先说送到响山车站，后又改主意坚持要送到学校。现在想来，慈父当时心里一定是美滋滋的，也一定是想尽情分享一下那份寒门子弟“跳农门”的荣耀吧！

1984年冬天，农闲点的父亲借口给我送学生证来到学校，中午我正准备去食堂打饭，父亲拦住我说：“中午我们出去吃”。当时我非常吃惊，一贯节俭的父亲这次怎么这么大方？“中和楼菜馆”当时是县城最好的饭店，父亲点了家里平时难以吃到的红烧肉、青椒炒牛肉、芹芽炒肉丝，还有一份肉圆汤。菜上桌后，父亲一个劲要我吃，他说：“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能长个子。”也许是学校平时的伙食太差，我也没多想，于是乎就放开了肚皮，等吃得差不多时才发现父亲没动几筷子，到最后父亲把肉圆汤又全倒我碗里，明白父亲用心的我就这么伴着泪水把汤又全部喝下了。这是我们父子俩一生中单独吃的最难忘的唯一一顿饭，现在每每想起就是想哭。

长年超负荷劳动终于累垮了父亲的身体。我清楚地记得1987年暑假最后一次抬着父亲去看病的情形：坐在担架上的父亲虚弱地看着路的两边，嘴里喃喃对我说：“伢子，这青山绿水的大大将看不到了。”听到此话当时我心如刀绞，深切感受到他的无助、我的无奈，直恨自己没能学医，即使无力回天哪怕减轻他半点痛苦也好啊！父亲去世只有56虚岁，除姐姐外，他没有看到其他子女成家，那一刻成了儿女们心中永久的痛。

近些年时常梦到父亲，醒来却是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我一直相信父亲没有走远，他一定在天上关注着我们。这些年来，无论多忙，每到清明冬至都和表哥们去给他烧纸献花，平时只要途经老家，必定去父亲坟边坐坐（正月不忌讳，酷暑也如此），给他的坟头除除草，陪他老人家抽抽几根烟，唠唠家常，再汇报汇报大家庭的喜闻吉事，好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这样，每每回程时均感到精神抖擞，浑身是力，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接地气！因为在儿子的眼中，父亲是我做事人待人的标杆，是一座令后代们景仰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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