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里的歌声

心灵小品

□林之云

那一刻,我没有想到会有歌声响起。

潍坊昌邑的东永安村村头,孙膑庙前的空地上,阵阵细雨中,一顶由色彩艳丽的绸布扎成的轿子被点燃,火焰腾空而上,卷着股股浓烟,一场如约的仪式眼看就要接近尾声。这时候,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就在那团火即将燃尽的当口,十七八个本来就跪在湿地上的农村妇女,忽然开口唱了起来。

这是4月,时间临近中午。歌声响起时,火焰刚刚开始落下去,灰烬正向上飘起。就在此前不久,那些面无表情、年龄不等的中老年妇女,忙里忙外,准备着烧轿仪式。她们把纸扎的轿子从屋里抬出来,放在细雨飘飘的空地,架上柴火,浇好汽油。轿子前的一张桌子上,摆放着葡萄干、大枣、苹果、甜瓜、香米饼等贡品。

此时,褐色的土地湿漉漉的,颜色比平时更加纯净,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天空灰蒙蒙的,使得整个氛围要比晴天严肃很多。由火红的绸布扎成的高高大大的轿子,和那些妇女们头上五颜六色的头巾,共同组成这个画面的色彩谱系,黯淡中饱含着绚丽。

然而,最后的点燃却显得匆匆忙忙,似乎在漫不经意间,那顶精心扎制的轿子就烧了起来。

很快,火焰蹿到四五米高。

然后,她们全都跪了下去,只在膝盖下简单垫着些布片之类的东西。整个过程十分安静,没有一点多余的响动。其中,有一个人起头儿领唱,其他人随后加入,歌唱汇集成一片,弥散向雨中,一下攫住人心。

我看见有的人,头抬得很高,使劲向天空深处望着,像是跟随着那火焰的去处,有什么心愿要向上苍诉说。细雨从上面飘飘洒洒而来,也像要融进那歌声似的。

北边几米之外的高坡上就是一座孙膑庙,庙不大,房屋陈旧,设施简陋,但那天香火很旺。在昌邑和潍坊北部地区,大大小小恐怕最少要有几十座孙膑庙,每年正月十四,那里都会举办烧大牛仪式,当地百姓也叫发大牛。北距东永安村十几里的龙池镇瓦城,古时就有一座孙膑大庙,后来被毁,近年又重新修建,名声日隆,那里的大牛一年比一年做得大,仪式也一年比一年搞得隆重。孙膑的故事,全国很多地方都有流传,但孙膑崇拜却只在这片土地上被农民们演绎得最为热闹。据专家考证,元代甚至更早,这里就已经有相关的祭祀活动。传说中孙膑曾骑着一头独角神牛降临此地,这正是烧大牛仪式诞生的缘由。我们看到的烧轿子,则是烧大牛的替代和象征,因为孙膑有时也会坐着轿子来。

没多大会儿,一切就都接近尾声。那些虔诚的妇女们,从地上起来,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不知道谁又起了个头儿,人们就又唱了一阵子。

歌声再次停止时,那些刚刚还全身心投入合唱的妇女们,拍拍身上的泥土,提着小板凳和其他物什,互相轻声打着招呼,三三两两,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没了身影。短短的瞬间,她们已经从仪式中出来,返回到现实中,中间几乎没有任何界限。随行的民俗学家,将这种行为称之为“即圣即俗”。

是的,对于离土地最近的农民而言,不俗,无以为生；不圣,则无以超脱。对于这些妇女们就更是如此,丈夫和儿子们都出外打工去了,除了烧轿子和烧大牛,琐碎的生活还在不远处等着她们。

通往孙膑庙的坡地上,长着几丛半米高的植物,叶子宽大,郁郁葱葱。一位老大娘用浓重的方言说了好几遍,加上旁边人的“翻译”,我才听明白:它叫光光艳,能长一人多高,到六七月份开花,一层一层的,非常好看。

光光艳是潍河边很常见的一种花,民谣里这么唱它:

光光艳,奇好看,

不用管它自己蹿。

养鱼要养泥沟钻,

种花要种光光艳。

光光艳就是人们熟知的蜀葵,诗人陆游曾说它“开时闲淡敛时愁”。长在东永安村头的这一片,应该和别处的有所不同,只因为它们在开放的前夕,听到过细雨里祈福的歌声。实际上,它们之所以能够拥有花朵,正和那些唱歌的农妇一样,也是有内心的愿望需要强烈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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