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煤油酒

□刘炎城

回老家吃喜酒时，我又想起了那顿煤油酒。

农村“双抢”是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里抢收、抢种。为了抢季节，为了多挣工分，已分家的四个舅舅和我家全部集中到外公家来吃饭。一日三餐，小脚外婆独自承担起了二十多人的做饭重担。

那天，天热得出奇，太阳好像离地面近了许多，烤得大地如蒸笼，滚烫灼人，连知了都懒得鸣叫。午饭过后天更热，外公突然对大家说，买酒晚上加餐。外公的话一出口，大家真像喝了酒似的，疲惫的身体顿时轻松了一些，天气也好像凉爽了起来。

外婆冒着毒辣辣的太阳，到菜园地里采摘了辣椒、茄子、南瓜等许多蔬菜，还特地砍了一大捆刚上市的青黄豆，汗得整个人像从水里爬上来似的。

外婆怕时间来不及，便叫只有8岁的我领着小伙伴们一起剥黄豆。我一下成了一个小伙伴的头目，激动得直搓双手。看外婆剥容易，自己剥却难。外婆怕洋辣子辣了我们，把结在枝叶里的豆荚一个个地摘下来，放在脸盆中，让我们学着剥，右手大拇指指甲从豆荚边嵌进去，双手一拧，豆米便从开口笑着的豆荚里跳出来，随着嫩嫩的小手放到碗中。豆荚长长的、绿茸茸的，一个豆荚里装着两三粒豆米。剥了满满的两大碗后，外婆边夸我们，边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抹我们脸上的汗珠，心疼地捏着我们的大拇指，问疼不疼……

“双抢”是使人蜕皮的季节，割稻的，累得直不起腰；打稻的，身上的汗水烤成一层层细盐；栽秧的，腿脚浸泡在能烫死泥鳅的田中。外婆深知他们的辛苦，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做这顿晚餐，好好慰劳大家。厨房低矮狭小，不透风闷人。她在锅下添柴时，烟熏火烤，脸上黑灰痕道道；在锅上烧菜时，熏人的热气弥漫灶间，油、烟、汗熏辣得眼睛直眨。她在脖子上搭了条毛巾，一会儿，汗珠便浸湿了毛巾，擦擦挤挤，挤挤擦擦，毛巾仍是水淋淋的，人到哪里，汗水便滴到哪里。见外婆热得这样，我领着小伙伴，轮流舞动芭蕉扇，为外婆扇凉风，外婆脸上乐开了花……

忙到太阳快落山时，外婆要我到代销店去买东西，我高兴得直蹦。她给了我一个竹篮，篮中放了两个绿色的瓶，瓶是生产队打农药遗弃不用的，外婆不知道它的毒性，把它捡回家，里里外外洗干净后，一个用来装煤油，一个备用，今天算是派上了用场。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两张票，一张是1斤的酒票，一张是1斤的煤油票，从一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布袋里，拿出硬币和毛票，数了好几次，数了一大沓，刚够买酒和煤油。我一手紧紧地攥着钱和票，一手拎着竹篮，耳边不断回响外婆的叮嘱：走路小心点，不能把瓶打碎了。

我买回来时，外婆见两个装得满满的瓶都平平安安时，笑得合不拢嘴。

整个下午，外公他们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似的，趁太阳落山天气稍凉时，又多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多挣了一点工分，工分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回来时，天已漆黑，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大家在稻场上先泼几盆水降温除尘，而后搬出长长的竹凉床和大大小小的板凳，用被汗浸得红润润的竹凉床当桌子，点上煤油灯，端上盛得上堆下淋的大碗蔬菜。大家顾不上洗净手脚上的泥土和脸上的汗盐，围坐四周，开始用餐。

斟酒时，四个舅舅和爸爸执意要给外公多斟些，外公摆手不肯，瓶里咕咕淌出的酒来来回回均匀地倒入六个小碗中，在昏黄的煤油灯光的映照下，酒显得满而多。炙热的空气让酒的醇香在稻场上空飘散，冲淡了身上的汗馊味，酒香直往人们的鼻孔钻，钻得人满口生津，喉结上下滑动。月露笑容，星光闪耀。萤火虫在轻盈地飞舞，蝉在欢快地吟唱。

外公端起小碗，满脸歉疚地说：“一粒芝麻大家香，喝吧！”他们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这才端起了早就想端的碗，影子夸张地映在身后。这么一点酒，本可“咕咚”一下喝完，这回却不，他们准备细细地品尝，慢慢地驱赶燠热、驱赶疲乏。不料喝到嘴里，才知醇香的酒味中有异味，淡淡的煤油味通过舌尖迅速在口腔中扩散，异口同声地说，肯定是煤油瓶错装酒了。

不得了！我吓得放下饭碗，躲在妈妈的身后，一点不敢动。外婆小脚“咚咚咚”地跑来，抚摸着我的头，不停地责怪自己，还用手指直敲自己的头……

酒里有煤油，喝吧，不能喝；不喝吧，扔了又可惜，既没钱又没票，还是过年和端午节喝的酒。

正当大家犹豫不决时，爸爸突然说：“我有办法！”

大家眼睛一亮，只见爸爸拿来一个洗脸盆，把酒全部倒入盆中，煤油珠漂浮在酒上面，又跑去拿来一刀草纸，用一张草纸铺在盆中，将酒上的煤油珠吸附后捞走，再吸附，再捞走，如此几次，果真将酒中的煤油珠全吸走了。

大家在四周凝神静气地看，空气似乎凝固了，忘了用扇子驱蚊，裸露的肌肤上满是猛吸血的蚊子，手一抹，全是血。

当酒第二次从脸盆中倒入小碗时，他们不再望那煤油灯，不再细细地品尝，猛地一口喝干后，大口大口地扒饭吃菜，似乎在用饭菜封堵那往上冒的煤油味。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却始终忘不了那顿煤油酒。

作者单位：安徽南陵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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