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青毛豆黄

日子深了，从青碧到金黄，毛豆们随着季节换衣裳。门口的晒场上，铺陈着一层毛豆壳子，是婆婆从田里连根拽回来的最后一茬豆杆子。拽下豆杆子上的毛豆壳子，大太阳晒几天，半黄半绿的毛豆壳子晒得又黄又黑，晒得壳子们干了脆了翘起来，不用剥，圆圆的豆米径自跳出来，滚了一地。它们从豆棵子上拽来下的时候还是张大圆脸，几天太阳一晒，粒粒缩得滚圆。现在，它们不叫毛豆，叫黄豆。从毛乎乎的豆壳子里钻出来，分道扬镳了，怎好再叫毛豆？

黄豆可以做酱，做豆腐，可以芽，可以储存起来冬天的时候备不时之需。黄豆是有退路的，给一段缓冲期，像是退居二线，像是隐于市的贤者。韬光隐晦，敛了锋芒和棱角，多了恬淡之气。

毛豆就不是这样了。毛豆是毛头小伙子，急急忙忙要往前冲，嘴唇上隐隐的黑色胡茬，额头上一粒一粒青春痘，眼睛很亮很黑，就是有点不聚光。夏初，最新鲜的毛豆上场。豆壳子们都没有长开，剥出来的毛豆有点瘦，这样的毛豆蒸着吃才好。豆衣要留着，就是剥完豆壳子附着在豆米上的那一层白色膜，据说是最起鲜的。放到大碗里，兑水，饭锅头蒸也好隔水蒸也好，什么佐料也不用，清蒸毛豆米。蒸好了，放一点盐，放一点猪油，鲜香扑鼻。豆米们青碧得像豆蔻梢头二月初，豆衣们缥缈得像霓裳羽衣舞。我觉得这么文艺的一道菜非得西施董小宛这样清淡婉约的江南佳丽才衬得上。

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是短暂的，对于毛豆米来说也是如此。在草木葳蕤的夏天，毛豆米们攒足了劲疯长。很快，豆壳子都鼓胀起来。挑剔的家庭主妇，尤其是时间充裕的奶奶们，站在菜摊前一个一个捏那些毛豆壳子，吃柿子捡软的捏，豆米要硬的，圆鼓的。奶奶们精瘦的手指头可有劲了，毛豆们一准被捏得浑身青紫。剥毛豆是个辛苦活，那个时候我十来岁，暑假的时候几乎每天家里都要买两斤毛豆壳子，剥得我拇指生疼。虽然我也很喜欢吃。树荫下，半竹篮子毛豆壳子，一边是只大海碗，这一海碗毛豆米一餐就被吃个精光。豆米炒辣椒，豆米烧辣酱，豆米丁炒萝卜丁，豆米是个好说话的主，烧啥都没有二话。

这是豆米们最好的时光。它们粒粒像胖小子一样又结实又顽皮，叮咚一声跳到碗里，很快垒成一堆。我爸特别会烧菜，他烧的鸡鸭我们是连里面的蒜子都要吃光的，你可以想象这些毛豆米有多好吃。有时候干脆一勺子豆米一下子包嘴里，个个嚼得太阳穴青筋暴起，这就是人家说的满嘴得劲。我们吃得很开心，我们很馋很饿，我们吃得很香很香，我们的牙齿和胃都很好。

季节一步步不停脚往前赶，毛头小伙子们长大了，豆米们渐渐老了。一碗豆米剥出来，青的青黄的黄青黄不接起来。端午的时候，婆婆从田里拽了些豆杆子，让我们带点新鲜毛豆壳子回家。那几天放假，正好剥了蒸了吃了。国庆节回家，婆婆又让我们带些毛豆壳子，没有空剥，等到想起来，豆壳子们闷得又黄又黑，剥出一碗嫩黄豆来。不知道怎么吃，干脆放到太阳下晒，想着晒干了冬天黄豆米烧咸鸡块。

可是连着几天雨，老天没顾得上晒晒它们，我也没顾得上摊开它们，嫩黄豆们一声不响地霉了。没有想到它们恁傲娇。

唐玉霞  《芜湖日报》副总编辑，芜湖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历史随笔《她们谋生更谋爱》，长篇历史小说《情断南宋》（合作），参与出版《张孝祥词鉴赏》、《舌尖上的江南》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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