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老绅士

唐玉霞  《芜湖日报》副总编辑，芜湖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历史随笔《她们谋生更谋爱》，长篇历史小说《情断南宋》（合作），参与出版《张孝祥词鉴赏》、《舌尖上的江南》等书。

我们大院子里因为吵嘴，中间用砖头砌了堵墙，从此大院子成了各不相关的两个小院子，曹奶曹爹家的事情就见识得少了。倒不是因为曹奶曹爹和这边院子人家有什么龌龉。无论怎样争强好胜锱铢必较的人，和曹奶曹爹都不会有嘴吵，老俩是实打实老好人一对，用汪大爷的话说就是三拳打不出一个慢屁，老好到烂无用。汪大爷说这话的时候恨恨的，至于是恨铁不成钢还是啥的我们就不知道了。汪大爷是我们这一条街的主心骨，他儿子汪大伯是我们这一条街的民间总理，他父子俩把我们这一条街的事儿给包圆了。和汪大妈多次跳脚掐腰大骂的陈奶撇撇嘴，嘀咕一句，你个打铜匠跟人家比，先打两块豆腐垫垫脚看能不能够到人家颈把子。  

汪大爷是打铜的手艺人，曹爹曹奶当年那可是少爷小姐。虽然如今看不出来，要是仔细斟酌，其实还是有很多细节可堪回味的。比如曹爹曹奶会说英文，一个镇子里，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可以说是独二份。我们那会儿初一开始学英语，教我们英语的是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三学生，你想那英语教的。早晨哪家孩子起得早，在院子里哇啦哇啦念英语，荒腔走板，曹爹曹奶也在院子里喝茶，吃早点，所谓早点就是一根油条，喝着喝着，曹奶说，错了，又错了，你把书给我看看。孩子递过书，曹奶看了递给曹爹，曹爹看了，递还曹奶。曹奶问谁教你念的，孩子说了，曹奶递回书。老两口继续喝茶，不说话了。  

也是说不得。再说，曹奶曹爹早就在历次运动中被整绵了，也不是一开始两个人就是这样与世无争。话说多了伤元气，这是曹奶说的，老俩互相也不说话，一天到晚，几乎一句话都没有。就是儿子媳妇吵嘴，炒得油星子直蹦，要是白天，老俩轻悄悄出门转转，要是晚上，老俩关了房门睡觉，绝不参与。这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素质，镇子里夫妻吵嘴，公婆往往忙不迭搅合进去，儿子媳妇还在岸上呢，老两口已经在水里翻浪花了，哪能这么淡定。汪大爷问曹爹，你媳妇嗓子跟狼一样你也不管管？曹爹说，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唐太宗都管不了的事。曹爹真是不说话的人，一说话，汪大爷压根就找不到自己站的地方。 

显露出曹爹曹奶身份的还有假牙，这老俩口都装了假牙，也是一个镇子绝无仅有的。吃了晚饭，老俩一人拿只牙刷轻手轻脚刷假牙，下了假牙，曹爹曹奶瘪着嘴巴，衬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看上去更是慈祥的不得了，人来人往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微笑作答，应一声也是轻声轻气，风度好的不得了。街坊邻居这些人，哪个不是有多大嗓门用多大嗓门，哪个不是风风火火，走起路脚底板啪嗒响，一屁股坐下来，椅子咯吱叫。糙得狠。 

曹爹长条条个子，曹奶小巧玲珑。老了是塌下去了，也没有跟其他同龄老人一样塌得不成型。尤其曹爹，夏秋天气，穿一件米色开襟羊毛衫，羊毛衫是旧了，也虫蛀了，可还是羊毛衫，一镇子人哪个不是穿竹篮子一样的纱褂子？鸡笼子一样的大棉袄？我那时候看欧阳山的《三家巷》，觉得曹爹就是老年版陈文雄，喜欢穿英国羊毛开衫，英国西装，一派英式绅士风度。至于怎么成了这样一个小镇子上早上拽油条晚上刷假牙的老爷爷，中间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绝不是汪大爷能看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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