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近黄昏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两年前，因为写《相思树上合欢枝》的缘故，大半年时间我都在研读李商隐的诗歌和生平，渐渐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比如这首《乐游园》：“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曾经展现给我的画面是：一位长髯及胸的老人，老到要坐在马车里，缓缓地迎着西天的晚霞驱车前行，只留下踽踽的背影，深到了历史书页中去。

但后来，知道他写这首诗时只不过四十出头，对诗的理解又发生了变化。

这一年，他离家多年后终于从东川回到京城长安，此时熟悉的故地，已物是人非。亲人离散，知交零落，加上体弱多病，暂未找到合适的工作，他的落寞孤独，不难体会。

这天傍晚，见落日正圆，余晖正好，满天晚霞把西天涂抹得绮丽多彩，于是他坐上马车，向乐游原的方向前进，他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登上古原，看那夕阳最壮丽的谢幕。

乐游原，位于长安城东南，得名源自西汉宣帝时在此建立的乐游庙，曾是皇城的游览胜地。在乐游原上看夕阳，当然别有意味。在他之前，陈子昂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杜甫登泰山，会当凌绝顶，荡胸生层云；而李商隐登乐游原感叹的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两句诗足够直白，但在后人一再地注解之下，多出了许多复杂的含义。

本来前人一致的意见是，诗人在感叹自己行将岁暮却壮志未酬的心情，也顺带感叹晚唐日薄西山的命运，正如纪晓岚所说：“百感苍茫，一时交集，谓之怨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

奇怪的是，1974年，一个名叫入矢义高的日本人居然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正因为是日暮时分，夕阳才显得美好。意思是这里边没有多少伤感的成分。

后来，国内一位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也说，“只是近黄昏”的“只是”，不能当“但是”来理解，应作“正是”来解读。你看，夕阳这么美好，正是因为时近黄昏了啊！所以，这是李商隐热爱生活、坚持理想的一种乐观态度。

诗人本来的意图果真如此？依我看，他也许会无奈地说：我都要死不活了，哪有闲心作精神焕发状，你们这些人，吃饱了撑的，实在想太多了。

当然，诚如惠子说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回：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非诗人，我也不知道他写这首诗时，是否真的那么乐观。但是，被特殊年代文化氛围浸染过的国人，对人物的评论曾经多么脸谱化，要么高大全，要么假丑恶，绝没有中间路线。

要知道，那时的诗人，妻已离世，自己前途迷茫兼多病之身。他已经说得那样明白：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失意的情绪基调中，去看乐游原的夕阳的。

一轮夕阳灿然绚丽。这幅自然美景，应该给他带来了心旷神怡的短暂安慰，但也仅此而已。夕阳无限美好，却已是日落黄昏时分。

“义山此意吾能会，不适驱车一惘然。”这是钱钟书的诗句。钱钟书也曾在秋日的夕阳中驱车出游，将途中情景和感怀写成了这首诗。钱先生的意思是，他懂得义山《乐游园》中表达的情感色彩，懂得他“不适”后的“惘然”，那是一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无奈和惆怅。

寄生于世，不过是小小蜉蝣。诗人不快乐，这很正常，何况他半生漂泊一生失意。他当然有权利说自己不快乐，也有权利说，夕阳虽好，却近黄昏。他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一副乐观积极的样子，被人当作精神楷模，他没有这个责任。

他只需展示真实的自己，绵长的诗意，以及由此带来的艺术魅力。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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