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生时春恨生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与荷有关的诗词，像贝壳散落海滩，多得到处都是。但我坚定地以为，李商隐的这首《暮秋独游曲江》能自制品格，一反前人借物抒怀的直平简淡，写出了绵缈深情、回环怅惘的离人心境。多少年来，无人能出其右。

从弘农县辞职回到长安，李商隐度过了一段短暂的闲慢时光。

偶尔，他会一个人出门，闲散地走在晚唐的天空下，听着长安城传来的市声喧嚣，一直走到京城东南的曲江去。

这个都城最大的皇家园林，朝廷几乎每年都会在此举行百官宴、科考及第士子宴，彼时，他也曾作为新登进士出入其间。每到春天，江边孤蒲苍翠，柳荫四合，芙蓉园里碧波红蕖，总是让人流连忘返。再后来，甘露之变，宦官专权，曲江的水啊，依然逝者如斯，但残翠衰红，遍地憔悴枯损，游人的心境已不同往昔。

彼时已是深秋。昔日的田田碧荷，经了秋寒，已枯萎在水上。整座芙蓉园，像残败之后来不及清理的战场，水面倒映的不再是“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而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

北宋词人贺铸写残荷，也巧出机杼，甚为精彩：“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简直是神来之笔。贺铸咏的是凋谢的荷花，李商隐叹的是枯萎的荷叶。一段生命的过程，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一天会离逝，有生必有死，万生万物，生生死死，离离散散，回环往复，永无止歇。

生命不过是一趟旅程，情感也是。相识相恋犹如植下一棵树，及至馥郁满园，是两情愉悦的缠绵陶醉，而最后的分离，是一棵树的枯萎殇逝。

春天，当荷叶从春意融融的水底发芽，亭亭玉立于碧波无垠的水面，那时，它已经种下了春恨——另一个枯萎的自己正张开怀抱，在暮秋时节等待着它。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春恨成。早知道会有今日的枯萎，为什么当初要种下情根，举满塘的风荷，开映日的红颜，而今只像一场华丽的春梦，让人空对着满塘残荷断肠地追忆往昔。

纵如此，它们的根，仍然沉睡在水底。一朝冬尽春来，它们会坚强地醒转，继续寻找前世的影子，再活过一回。一世又一世，经历一次次痛苦的枯萎，也不愿割舍对前尘的惦念。

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曲江水，漾起层层波纹，拍打在江头岸边，似在呜咽轻泣。这壅天塞地的孤寂，一个多情人，一池曲江水，一塘残荷憔悴损。

李商隐站在芙蓉园，怅望江头，聆听江水拍岸，心间涌上无限伤感。漂泊在人世已二十多个春秋，历经俗世艰难，邂逅了刻骨铭心的爱情，败退于腐朽的晚唐官场，纵然娶得贤淑的王氏，却又无端卷入党争漩涡，到底是意难平。

短短二十八个字，读之回环往复，一唱三叹，余韵悠长。二十八字居然有一半重复，但李商隐的深情已穿越了这些律诗写作的樊篱，他不是为诗而诗，是情至诗成，是思绪翻涌时的自然流泻，内在的气韵一贯如注，从而抵达诗意流动、惆怅绵长的浑然诗境。

只恨此身在，此情常不灭。南朝江淹曾作《恨赋》、《别赋》，称自己为“仆本恨人”，李商隐亦如是。

人生长恨水长东，彼时在晚唐深秋的天空下，李商隐这个忧郁的男子，他独自缓缓走在曲江芙蓉园，他怅望江头，听江水呜咽，怀念逝去的美好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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