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鬓上残

张诗群 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陌上清歌》、《相思树上合欢枝——李商隐的诗歌人生》、《浮生六记——浮生与温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他们曾这样相爱》、繁体版散文集《初夏》等著作。

与盛唐的丰腴相比，大宋，显然清瘦了许多。瘦到风轻月白，瘦出清逸之气，瘦成一枝梅、一阕词，连同词箋上的墨痕，都幽吐寒香。公元1101年，十八岁的李清照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汴京城里这枝深宅梅花，开出了一段玉质玲珑的人生；二十八年后的建炎三年，明诚病逝，当年的馥郁情浓，只剩梅萼插残枝，和诉不尽的凄婉之声。

再没有什么比梅更像她。整个大宋，背景是纷杂离乱的，兵马铁蹄，风雨飘摇，靖康之变，宋室南渡，从汴京的繁华到偏安一隅的寂敛，怎一个残破可以描画！幸而有她，幸而她是一朵开在琼枝上的寒梅，雪霁云消后，还有暗香一缕，盈满大宋的书页。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那是她无忧的少年岁月。因出生显贵，父亲李格非和母亲王氏两族又都是书香传家，因此尽管她在纯真烂漫的年纪，依然是别致清雅不与群芳比的那一朵，与儒雅逸致的赵明诚，才有了死生契阔的相守。

她一生的绽放，因赵明诚的在与亡，流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暗香，纵然江山崩析，也比不得夫亡后逼近内心的离碎哀痛：他在时，即便哀与愁，也只是含了嗔的怨；他亡后，“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那香便裹了寒气与哀寂，趁醉插花，可怜已春老香残。

屏居青州的十年，是花好月圆的一段佳期。她给自己取号“易安居士”。在归来堂，她与明诚烹茶赌书，举杯大笑，以至茶倾覆怀，那不拘的快乐情趣，使她甘心在此终老林泉；赵明诚呢，为她画像题诗，伴她读诗书研金石，两心和悦，亦愿在此偕隐一生。

如果剩下的光阴就这样一直恬淡下去，人生将是多么宁谧完满，但花月辉映总是何其短暂——靖康元年冬，金兵攻破汴京，掳徽、钦二帝及宗室数千人北去，仓皇南逃的赵构建立小朝廷，改国号为建炎，北宋灭亡。突来的国难掀翻了暖巢，她和明诚开始了颠沛难安的流离生活。

即便如此，在建康的冬雪日，她仍满怀诗情，顶笠披蓑，循城远游以寻诗，每得佳句便与夫唱和。国破巢倾，但爱人还在，内心还有微火暖照，寒梅还有琼枝可倚，那浓香仍可幽远绵长。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这一年，她已四十五岁。这年八月酷暑，赵明诚去湖州上任途中，感疾病逝。

那枝清逸的梅，被寒风吹尽残香，从此只剩了孤寂，只剩了悲凄。

曾经是“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到而今，“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人比黄花瘦的女词人，从此满衣清泪，两鬓华霜。

金兵持续南下，攻陷了青州又攻陷了洪州，她独自携带明诚遗留的金石书画，一路追随高宗的足迹，漂泊转徙，途中屡遭兵毁盗抢，抵达杭州时已散佚殆尽。

她心存一丝侥幸，以为可以在杭州安顿下来，可以忘却一些美好过往，可以将渐老的身心无悲无喜地渡到生命尽头，于是她开始了一段短暂又痛不欲生的再婚生活，尽管她甘冒牢狱之灾最终离异，她清芬孤傲的那缕余香，已和泪伴尘，了无生趣。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她倦了梳头，谢了酒朋诗侣，索性与孤寂相伴，着手整理明诚的《金石录》。

只有那段灿烂的时光，那些在书页里重现的温暖才知道，她是一枝梅啊，寒香清远，幽香了多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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