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潘玉良

岁末年初，芜湖市博物馆举办的《归来——潘玉良美术作品展》无疑是本地一桩文化盛事。画展取名“归来”，自然因为画家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潘玉良生于扬州，父母早亡，被舅父卖进芜湖青楼，遇到时任芜湖海关监督的潘赞化，后随之去上海，最终成为“一代画魂”之路。关于她的小说、电影、电视剧都曾风靡一时，但大多是“想当然耳”。她的艺术生涯以及艺术成就，一般人却知之甚少。这次画展，对于走近艺术史上的潘玉良，是一次难得的机缘。

近些年来，随着全集的出版、年谱的编撰、拍卖行情的看涨以及各地频繁的画展，潘玉良作为中国现代艺术史上一流画家的地位得到普遍认可。其实，早在1937年赴法之前，她在国内也是公认的一流画家。

潘玉良的学历，在民国画坛，可谓力压群雄。她与徐悲鸿、林风眠一样，求学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而该校为最优秀的学员颁发罗马奖，资助前往罗马皇家美术学院进修学习。徐、林等人都是直接回国的，只有潘玉良一人去了意大利，成为当时世界最高艺苑唯一一名中国籍毕业生。所以她一回国，刘海粟即聘其为上海美专西洋画系主任。随后，她又和徐悲鸿一起受聘于中央大学艺术系，是该系仅有的两位西洋画主讲教师。她在上海和南京举办的几次个人画展，都是盛况空前，好评如潮。

前往观展的不仅有艺术界名流，一些政界要人也来捧场。蔡元培、柏文蔚且不说，林森、孙科、张道藩等，都亲临展厅，并当场订购其画作。在报刊上发表评论的专业人士，有苏雪林、倪贻德、陈之佛、张道藩、徐悲鸿、李金发、俞剑华、张仃、常任侠等。常任侠《观潘玉良教授西画展》里称：“画人徐悲鸿，对于艺苑评陟殊严，尝谓中国仅有三画师，而潘居其一。”而徐悲鸿《参观玉良夫人个展感言》里确实有云：“真艺没落，吾道式微，乃欲求其人而振之，士大夫无得，而得巾帼英雄潘玉良夫人。”早年留学法国的雕塑家、诗人李金发在《潘玉良画展略评》里则说：“她的作品就摆在法国的第一流作家之群，我敢说也不逊色。本国许多投机取巧的男画家，当然不能望其项背。”

最令人惊奇的画评，是陈独秀撰写的三则题跋。1937年6月12日，当时一家报纸发表题为《潘玉良画展巡礼》的专访，肩题竟然是“白描速写冶中西画理于一炉，陈独秀在狱中题字大加赞赏”。文中特别强调，在狱中埋头读书的陈独秀，对潘玉良的白描速写大加赞赏，称其为“新白描体”，并全文引述了这三则题画赞语。巧的是，陈独秀题跋的三幅原作，都幸运地保存了下来。一幅现藏于中国美术馆，两幅现藏于安徽博物院。这次在芜湖展出的，正是安徽博物院的藏品，其中也有一组白描速写；遗憾的是，陈独秀题跋的作品却不在其中。鉴于这几句题跋对潘玉良绘画艺术的点评十分到位，现转录如下：

“以欧洲油画雕塑之神味入中国之白描，余称之曰新白描，玉良以为然乎？廿六年初夏，独秀。”

“余识玉良女士二十余年矣，日见其进，未见其止，近所作油画已入纵横自如之境，非复以运笔配色见长矣。今见其新白描体，知其进犹未已也。”

“玉良女士近作此体，合中西于一冶。其作始也犹简，其成功也必巨。谓余不信，拭目俟之。廿六年初夏，独秀题于金陵。”

陈独秀讲，他初识潘玉良是二十余年前；具体说，应该是二十四年前，地点即在芜湖。潘赞化后来写给潘玉良的信中有言：“我们在芜湖十九道住，陶塘兵变我受嫌疑，陈仲甫被捕，还记得罢！”那是1913年“二次革命”时的事，随后他们相继逃离芜湖，都去了上海。1933年，陈独秀被判“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罪，押解南京老虎桥第一模范监狱。1937年，潘玉良筹办画展前夕，带着画作前往探监，这才有了上述题跋。

陈独秀推崇潘玉良的白描画，称之为“新白描”，指出其“以欧洲油画雕塑之神味入中国之白描”，“合中西于一冶”，可谓慧眼独具。从潘玉良的创作历程看，当时只是“一种新试作”（张道藩语）。她后来旅居法国，将这种尝试发扬光大。不仅是白描画，在彩墨画上更是独树一帜。

潘玉良早期的油画，受过学院派严格的训练，重视写生，人体画和风景画都功力深厚。她的作品还兼具印象派、后期印象派以及野兽派的特色，呈现东方韵味。从题材上看，目前学界关注的是她的自画像，还有女性人体画。作为女画家、东方人，身体与身份、性别与文化诸问题，都必须纳入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视域重新审视。从形式上看，油画之外，潘玉良白描画和彩墨画中的书法线条和水墨技法，尤其受到西方艺术界的称道。她晚年在欧美各地多次举办个人画展，海报上选用的不是白描画就是彩墨画。

1962年，潘玉良在美国檀香山、旧金山、纽约举办巡回画展，法国巴黎东方艺术博物馆馆长叶赛夫（V. Elisseeff）撰文推荐。其中写道：“潘玉良融合全部所学，孜孜不倦地探求各种用线条产生立体感的可能。她的素描总是很干净利落，显示了中国书法的笔致……她的作品是以中西画融合起来，加上她自己的面目而创造出来的。……无论油画素描，都有中国字画的笔法，用生动的线条来形容实体的柔和自在，这就是潘夫人特创的风格。”对照此前陈独秀的题跋，见解如出一辙。

再说这次芜湖市博物馆举办的潘玉良画展，也是按油画、白描画、彩墨画的类别来安排展示单元。其中，彩墨画被标识为“国画”。早年在国内传授西方油画、色粉画的技术，晚年向世界呈现中国白描画、彩墨画的神韵，这就是潘玉良的艺术之路。其艺术史的价值和意义，也正体现于此。

桑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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