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胡征连忠照

1996年，陕西电视台邀我们前往西安，拍摄取材于我们夫妻爱情的专题片《我的大海在北方》，座间，作为撰稿人的周老师，向我们介绍了一位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这是诗人胡征……”

我们惊喜地握住胡老的手，心里异常激动。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胡征，知道他是著名的七月派诗人。他早期的诗歌写得感情细腻浓厚，诗风婉丽，像《白衣女》：

那夜\我的生命垂危\你给我诊断后\从你的左臂\抽出了50CC血液\给我注射\于是\我在那无言的\同志爱里更生了……

这诗句，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候，在我的心里，诗人像一颗充满温情的星辰，让我这个后辈，默默地仰视。后来，我又读到诗人发表在《文艺报》上的，怀念胡风的诗：

往事如烟不是烟

百年风暴降云端

满天星路何其短

动地诗声不让官

人代主人先入狱

作家新作早凝寒

勿需细数心中泪

倒挂长江洒不干

诗作一改原先的风格，变得满腔苍凉，悲愤之情跃然纸上。我那时才知道，诗人受到胡风一案的牵连，先是被捕入狱，后又到干校劳动。待到拨乱反正之后，从陇县回到西安，诗人的大好年华已经逝去了。然而，诗人并未向命运低头，勤奋笔耕，短短几年，就出版了《鲁西南会战》《诗的美学》等八部书……

因为我们夫妻是以写诗相识，相恋，结婚，陕西电视台为我们拍摄专题片时，便特地邀请胡征先生出席。这时先生已八十二岁高龄。他并不因为我们是无名的文学小辈而拒绝，而是热心地参加了节目的制作。

那一刻，我们是用敬仰的心情看着先生的，先生虽然年事已高，满头白发，却依然精神焕发。他在周老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用他那颤抖的双手，握着我们的手，轻轻地摇着，并鼓励我们：“你们不容易啊，好好学习……”说着拿过自己的一套著作。放到我们手里，最后又欣然挥毫为我们题写了几首诗，其中一首题为《残恋诗情》：

兀圣肢残志岂残

无名树上建诗坛

丛林莽莽双飞燕

月女依依举桂冠

万里情缘歌并蒂

一江春色托鸿鸾

鹊桥不架豪门客

唯守山樱洗玉盘

先生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那字依然写得婉约秀丽，让人爱不释手。我们读着先生的诗，知道先生是在用一种高尚而美好的情愫，来赞美我们的爱情，鼓励我们珍惜这个缘分。我们从心里感激先生的祝福。

回到家里，我们认真读了先生的几本书，才真正了解了先生。先生的经历，在现代诗人当中，可以说是最悲怆的了。先生少年时做学徒工，受尽药铺主人的打骂，青年时期投奔延安，进入“抗大”、“鲁艺”学习，成为著名的七月派诗人。解放战争做随军记者，不幸在一次战斗中被俘。逃离敌人的监狱后，却无端受到自己人的怀疑。五十年代初，先生创作了《七月的战士》、《大进军》等长篇叙事诗，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轰动，一版再版。由于先生的慧眼识珠，被多家杂志退稿的《保卫延安》才得以发表，并成为当代一部文学名著。谁知道，正当先生风华正茂，思如泉涌之时，却正逢反右斗争，一去二十五年。

然而，命运依然像专门和先生过不去，就在先生参与我们节目拍摄的前一年，先生的次子、诗人胡宽意外去世。四年后，先生的长子，因保护国有资产被歹徒杀害。老伴也因经受不住打击撒手人寰。一位耄耋老人，连续送走三位亲人，其遭际令人泪下。

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次见到先生的情景。这些年，我也一直用先生的精神鼓励着自己。是的，和先生的坎坷经历相比，我的残疾和病痛又算什么呢！我也懂得了，一个人活着，需要坚忍不拔的意志，只要命运还没有夺走我的生命，我就要努力抗争。(C)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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