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尊重 关中方言

■记者   金石  文/图

“尊重关中方言，消除歧视。”在5月21日世界文化多样性促进对话和发展日即将到来之际，有专家、学者如此呼吁。 

“关中方言有消亡的趋势”

近二三十年，时常会听到有家长教训说关中方言的孩子：“难听死了，不要说此地话。”说这种话的家长，不光有祖籍是外省的，还有祖籍是关中的，甚至自己就说一口关中话。在这种环境下，有的小孩反过来埋怨说关中话的家长：“你能不能不要说此地话？”

西安市42中退休教师郭乃光说，随着对外交流的增多，这种歧视、不尊重关中方言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许多人认为关中话土、粗俗。现在许多农村小孩都不会说关中方言，城里更是如此，甚至有的城里小孩听不懂关中方言。

外地人说关中话难听，可能意思是听不懂,当地人这样说，就只能理解为不好听、不美。

黄河机器制造厂退休干部伍永尚说，有的家长不让孩子说关中话，是希望孩子学好普通话，便于就业，因为现在许多单位招聘要求会说普通话。这些家长担心说关中话会影响学普通话,但是这样下去，关中话慢慢就消失了。

“目前关中方言有消亡的趋势。”陕西师范大学语言资源开发研究中心主任邢向东教授担忧地说。

“关中方言古雅，并非粗俗”

郭乃光曾参与编著《西安方言俗语汇释》一书。她说，认为关中方言粗俗的人，是不了解关中方言,实际上，关中方言古雅、精深。

近一二十年一直收集整理西安方言的伍永尚对关中方言格外热爱。他说，在唐朝灭亡的公元904年之前，关中长期处于中国政治文化中心地位，长安作为帝王都长达1100多年,其语言被当时朝廷列为官话、雅言。孔子说“吾从周”。《论语》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在曲阜附近的县，至今很多方言跟西安方言一样，比如把冰雹叫冷子。关中方言表达躲避之意时说“quǒ”，实际上就是“却”。《康熙字典》称，《广韵》解释“却”义为退。关中方言由“却”的本义引申而来避、躲、隐的含义。西安方言中表达丢脸之意说“把人偾（fén 音同坟）的”。秦汉时期儒家作品《大学》里就用到此字：“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其意为一句话能坏了事情，一位好君主能使国家安定。《康熙字典》称“偾”义为覆败。古代把打败仗的军官叫“偾军之将”。关中人表达合适、刚好的意思时，爱说bánɡ  jiǎn  (音同帮尖），就是“竝肩”。《康熙字典》称“竝”字有两音，当发“bìnɡ”音时，根据《类篇》，有并、比、皆、偕等义。 《诗·齐风》：“竝驱从两肩兮。”当发báng音时，义为近。《现代汉语词典》解释竝和併一样，为并的繁体字。

“关中方言曾经是汉语共同语的基础方言，是西北方言的源头之一。”邢向东认为。 

懂关中话有助正确理解古文

“字典里常会有一些汉字解释得朦朦胧胧，吞吞吐吐，字的定义和例句脱节，甚至牵强附会，词不达意。关中方言是中国远古、中古语言文字的天然‘留声机\’，有些语言文字不用关中方言讲不明白。”出有多本关中方言书的伍永尚举了以下几例：

《后汉书·马援传》记载：公元46年，马援因为“薏米珍珠”事件被屈入狱，死后妻子、孩子将他“槀葬而已。” 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杀前在遗书中写道：“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槀葬于清华茔地”。根据《现代汉语词典》，槀为槁异体字，义干枯。按此义难以理解这两处“槁葬”的意思。但是关中方言中，表达草草、粗糙、不认真之意，就用槁。如简单吃一点叫“槁着吃”。唐代的长安城，有一条专门为外地客商提供临时简单居住的大街，就叫槀街。《辞源》称，槁义干枯、干草。而且解释“槀葬”为草草埋葬。这与关中方言意思吻合。

唐代诗人韦庄的词《应天长》有：“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yuè）。”《现代汉语词典》解释“黦”为“黄黑色”。此义显然不是《应天长》词中“黦”的字义。曹雪芹在《红楼梦》自提诗里就借用《应天长》一词：“漫言红袖啼痕重”。这里把“黦”清楚地称作“啼痕”，即“泪渍”。关中方言用“黦”表达尿、汗、泪等留在衣、被等等上的云状斑痕，不一定是“黄黑色”，口语中称这些斑痕为“黦黦子”。 

懂关中方言有助正确用字

伍永尚认为，懂关中方言，可以正确用字。最典型的是许多外地人把俗称为“下马陵”的董仲舒墓写为“蛤蟆陵”。《红楼梦》里有用“增很”表示厉害。但“增”没有厉害的含义，应当是“狰”。关中方言就有“狰得很”说法。“狰”是古代传说中秦岭里的一种猛兽，力大无穷。“扑朔迷离”也是一个因不懂关中方言而错写了近千年的成语。

“扑朔迷离”出自1500年前北朝的民间歌谣《木兰辞》。《木兰辞》先是被东南沿海僧人释智匠收入《古今乐录》，后又被北宋时期山东人郭茂倩收进《乐府诗集》，便有了这样的文字记录：“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段话的原意是，当被提着耳朵悬在半空时，雄兔爪子不停地来回动，雌兔眼皮微合，因此一眼便能分辨雌雄。如果两兔落地跑起来，就很难分清。因此以后产生两个成语：“扑朔迷离”和“雌雄难辨”。

伍永尚提出，“朔”有北方、初始（如初一叫朔日）等义。按此字面意思，“扑朔”应当是“向北方挺进”。这样“扑朔迷离”根本没有我们现在理解的不易看清真相的意思。关中话有pú suǒ（音同普索）一词，意用手按摩、揉搓。在西安，如小孩哪里磕碰、肿痒、疼痛，大人会说：“来，给你pú suǒ   pú suǒ。”“扑朔迷离”中的“朔”应为“挲”。《玉篇》 解释挲：“手挼挲也。挪挲也。”《韩愈·石鼓歌》有“谁复着手更摩挲”句。“摩挲”就是西安人所说的“ pú suǒ”。这都是因为当年记录的人不懂关中方言，造成了错别字。由于“扑朔迷离”用了近千年，已约定俗成，不可能更改，然而它印证一个事实：《木兰辞》产生于陕西。

“随意用字也是不尊重关中方言”

伍永尚说，许多人在文章中记录关中方言时，不认真考究，认为关中方言是“土话”，随便写个同音字就可以了，这也是一种不尊重关中方言的表现，而且给社会带来误解。关中方言用字很讲究，如表达嘲笑、讽刺人意思说“酿人”。有人错写为“禳人”。酿指粮食发酵，如果使人发酵，人就酸了，所以西安人说“把人酿酸了”。 有人将关中方言第一人称的“我”（关中方言音同饿），写为“额”字。根据《康熙字典》，“我”虽然在《唐韵》中注音为“五可切”，即音为“wǒ”，但是《集韵》《韵会》注音为“语可切”，同为“俄上声”。可见，关中方言的“e”,就是“我”字。“额”在关中方言中读“ei”，指额头。用“额”字代替“我”，显然“搭不上锛子”。关中人表达心烦意乱心情说“暓乱”。《康熙字典》为“暓”注释称：“乱也。《北史·房豹传》：是非暓乱。”可见古人就说“暓乱”。可有人写为“木乱”。 还有人把关中方言表示问题、麻烦意思的“麻繨”写成“麻搭”。有人把好得很意思的“嫽扎咧”写为“嘹砸咧”。 “下数”，是一个很古老的用语，表示规矩、规程、规定、规律、常识、常规、程序、分寸等意思，广泛流传于关中方言和客家话之中。它源自远古时的卜筮，余下的是卦数，就是“下数”，也是“定数”，但有人写为“哈数”。

这实际上和“蛤蟆陵”犯的一个错误。有人不知错，还把“哈数”还发到百度里。记者就曾遇到一个人以网上的写法为依据，非要说记者写的“下数”是错误的。虽然外地人可能听不懂关中方言口语，但是讲关中方言写成文字，很容易理解。一旦用错字，必然难以理解，从而使外地人认为关中方言没有逻辑、内涵、粗俗。

词典中应更多收入陕西方言精华词汇

伍永尚认为，方言是很神圣的，关中方言更是中国古代语言的经典，现代汉语词典应该更多地收录关中方言中的精华词汇。关中方言中的许多词汇是非常精彩的，例如表达像乱麻互相缠绕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揪心事的“麻缠”；比喻人体消瘦得像麻的茎一样的“麻秆”；表示坚强、坚硬的“坚刚”；表示理睬的理视等等。如今使用率比较高的一些“新兴词汇”，其实在关中早就有，比如表达苦恼的“纠结”，关中早就有，只是将“纠”念“jiāo（音同叫）”。《康熙字典》中称，《集韵》对“纠”注音为“举夭切。音矫。”所以证明，关中此词汇已经用了很久了。“给力”同西安人常说的“给劲”、“攒劲”义相同。力和劲古代通用。咱过去说，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还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这改一圈回来，还是关中方言，只是把字换了。

“今天很多作家，在描写关中的风土人情时，不敢写关中方言，怕有人看不懂。这就无法表现出关中方言的古色古韵、深邃窎远的特点。”伍永尚说，关中方言内包含了很多远古的音信，丢失了太可惜。

显然，将关中方言中的词汇更多地收入现代汉语词典，不仅可以丰富汉语，而且使人们能正确、大胆使用这些词汇。

多一种语言，多一份理解

郭乃光说，作为中国文化发展的需要，和对外交流的需要，提倡普通话没错，但是不能在提倡普通话的同时排斥关中方言。会说关中方言根本不会影响说普通话。方言有方言的特色，方言有它的精彩。文化是丰富多彩的，多样性没有了，丰富、持续性就存在问题。 现在的状况会影响关中方言的传承，也等于是传统文化正在走向消亡。

正在进行陕西方言调查、保护的邢向东认为：方言和普通话可以互补共荣、和谐相处。方言里有大量的语言现象是普通话里所没有的，一种方言的消失，会让我们失去一种悠久、丰富的文化。从社会的角度说，应该给方言留下生存的空间，就是让它有能够用的场合。

伍永尚说，到关中农村去，跟群众说地道的关中话，群众会有一种亲近感。多一种语言，多接近一个人群，多一份感情，多一份理解。这是非常重要的。咱关中方言属于远古、中古期的汉语。近代把关中方言边缘化了，有些寻不见了。如果再不抢救，关中方言就没了。他现在所做的工作，就是把关中方言记录下来。

有学者提出，我们跟全世界都要交流，鼓励大家学外语，怎么连身边的语言都不学，连身边的人群都忽视了。没有与身边人交流的意识，与世界交流的说法是否缺少根基？多掌握一种方言，不仅有利提高儿童语言能力，促进大脑发育，而且更能促进学好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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