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本该是严寒的天气,三九三,冻破砖,滴水成冰,却没有落雪,而是下了一场雨。雨从“前天”下起,小雨,连绵至“今天”天明。陈忠实一直感觉自己生命中缺水、缺雨,三九天居然下了这一场雨,自然令他欣喜万分。腊月初四天明后,他来到村外一片不大却显得空旷的台地上,极目四望,感受三九雨后的乡村和原野。四野宁静,天籁自鸣,陈忠实觉得宁静到可以听到大地的声音。雨后的一片湿润一片宁静中,陈忠实的目光从脚下的路延展开去,陷入往事的回想。脚下的沙石路当年只有一步之宽,为了求学,他走了12年。当年背着一周的干粮,走出村子踏上小路迈向远方,小小年纪情绪踊跃而高涨,但对未来却是模糊无知。当时最大的宏愿无非是当个工人,不想却爱上了文学,“这不仅大大出乎父母的意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背着馍口袋出村挟着空口袋回村,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十二年”,所获的是高中毕业。曾经路上遇狼,但有父亲壮胆。陈忠实在那一刻意识到,他的一生,都与脚下的这条沙石路命运攸关。农村基层工作20年,往返于这条路;即使他后来在城里当了专业作家,还是毅然从城里回来,沿着这条路回到自家的老屋。然后是从1982年冬天到1992年春天,他在原下祖居老屋里读书、写作。他总结道,这十年,是他最沉静最自在的十年。
在回顾了过往的大半生的人生之路后,他强调“我现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老屋是一种心理蕴藏”。“心理蕴藏”,是否可以理解为给心理以力量的蕴蓄?这个祖居老屋,曾经是父亲、叔父以及祖父们共居的地方,如今他们已经长眠于白鹿原北坡,但他们的某些生命气息依然回荡在老屋。他在和祖先默视、和大地对话的过程中,获取心理的力量蕴蓄。
特别是,从他第一次走出这个村子到城里念书的时候起,他的父亲和母亲送他出家门,眼里都有一种“神光”,“给我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在这里,又一次特别地强调了“龌龊”这个概念。而且,“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似乎是陈氏家族固有的观念,“在我变换种种社会角色的几十年里,每逢周日回家,父亲迎接我的眼睛里仍然是那种神色,根本不在乎我干成了什么事干错了什么事,升了或降了,根本不在乎我比他实际上丰富得多的社会阅历和完全超出他的文化水平”,关键是,“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
“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这个警示,给“这个屋院”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它是净地,它是祖屋。
在这篇散文即将结束的时候,陈忠实简单地提了一句他前不久在北京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有记者向他提问,他的回答是:“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始终把智慧投入写作。”然后,他从容地写道:“我站在我村与邻村之间空旷的台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湿了的原坡和河川”,“粘连在这条路上倚靠着原坡的我,获得的是沉静”。完全是宠辱不惊的气度,宁静致远的心态。
《原下的日子》《三九的雨》,是陈忠实较为抒情的散文,也是对自己的生命、对人生的方向思考得最为深沉的作品之一。评论家李建军曾以“随物婉转”和“与心徘徊”评论陈忠实早期和后期的散文创作(李建军:《从随物婉转到与心徘徊——论陈忠实的散文创作》,《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华夏出版社2000年4月版,又见《当代文坛》2009年第6期),确实深中肯綮。而李建军所论“与心徘徊”之作品,还都是陈忠实20世纪90年代所写的散文,陈忠实进入21世纪之后所写的散文,像《原下的日子》以及《三九的雨》等,不仅是“与心徘徊”,更是“心声心画”“明心见性”。2009年11月23日,山东德州一企业家兼文学作者高艳国来西安,晚上,笔者请陈忠实和高艳国一起吃饭。席间,高请陈为其《鲁北文学》杂志题字。陈题:“既随物以婉(宛)转,亦与心而徘徊。”这是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两句话,陈忠实说,刘勰前一句讲的是生活体验,后一句讲的是生命体验。“与心而徘徊”就是“生命体验”,这是陈忠实的解读和阐释,精辟!
熟悉陶渊明或王维回归田园、隐居乡间诗作的人,一定可以看出,陈忠实这里所写的,一方面是对“腻”和“龌龊”的厌弃或逃避,另一方面是对自然的由衷喜爱和歌咏,对农人、农事的发自本心的亲近和关切。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是非之间,凸现出作者当时的人生处境、心境和价值取向。
陶渊明《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王维《济州过赵叟家宴》诗:“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道言庄叟事,儒行鲁人馀。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以这些描写隐居乡间的诗作,比照陈忠实的这些散文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古往今来,某些内在的精神意绪,实在是一脉相通。
陈忠实隐居乡下的时候,在2008年7月9日,写成了一篇散文,特别地意味深长。这篇散文叫《遇合燕子,还有麻雀》,写的是一个燕子筑的巢被麻雀霸占的事,此事为陈忠实亲见亲历。这篇写鸟的散文很长,约有缘园园园字,估计不是一天写完的。记得陈忠实写这篇散文的时候,因为什么事和笔者通过电话,随口说到了他正在写的这个散文,他在电话那头呵呵笑着,讲这个燕巢雀占的故事。笔者当时心里一震,觉得这里边别有意味。后来再读这篇散文,觉得这确实是一篇意在言内又意在言外的作品,信息非常之多。陈忠实后期散文,除了写自己某一段或某一种人生经历,写游历观感,还有两个特别醒目的题材,一是喜欢写树,一是喜欢写鸟。陈忠实说过,人之喜爱文学,没有别的,是因为此人有一根对文字、对文学敏感的神经。以此观照陈忠实自己,他之喜欢写树和写鸟,也是对树和鸟有一根敏感的神经。陈忠实也写过花,但很少,如《种菊小记》,最喜欢的还是写树,原因有三:一是当年他求学,全赖父亲种树卖树,令他刻骨铭心;二是他自小就生活在乡村,后来又长期在农村工作,几乎是触目皆树,院内院外树木常年伴他,让他感到亲切、悦目;三是曾有算命先生算过他是“木”命,也许冥冥之中他和树木还真有更深一层的神秘关系,虽然说不清,权为一说。动物里,陈忠实写过蜘蛛和狼,都不是专题专意写它们,而是写树或其他事时顺带写的,但他却有多篇散文是专题专意写鸟的。他写过鹭鸶、白鸽、朱鹮、斑鸠,这一次,是专意写燕子和麻雀。而这次写燕子和麻雀又与以往写鸟不同,以往写鸟就是写鸟,这次除了写鸟本身之外还写一种生命现象,或者说,重要的是写一种生命现象,这种生命现象又有着普遍的意义,可以说也是一种生活现象、社会现象甚至历史现象,而且富于哲理。(未完待续)
邢小利著《陈忠实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11月第1版,定价:3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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