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副刊 麦客的故事 袁方

作者简介

袁方，陕西省乾县人，现居咸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文传院教授。在《天涯》《作品》《散文选刊》《文汇报》《工人日报》《南方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散文《生死杨村》获首届“孙犁散文奖”；出版《诗意皇陵》等。

1987年夏，考虑到我母亲上年去世，领导就批了半个月的假，让我回家给母亲过周年，顺便帮助夏收。我回家不是割麦子，一来不会割，二来那时候杨村家家户户都雇麦客，因为即使在勤劳的杨村人看来，割麦这种顶着毒太阳把身子折成三截窝在火热的麦浪中的活儿，也是一件苦差事。所以，雇来的麦客割麦子，杨村人只管拉运碾打晾晒入仓，因为这些活相对轻松，时间要求也宽松些。

这一天吃过晚饭，正商量着明天的活路，门口来了一老一小，那小的倚在门口“爷啊叔啊”地叫着。起初，我以为是要饭的，看装束却是麦客打扮，背着铺盖卷，脖子上挂着镰刀。我说，家里麦割完了，去邻家问问吧。父亲却招呼他们进来。老者有五十来岁，一脸病容；小的高中生模样，年龄和我小弟相当。父亲让他们坐下喝水，问是咋回事。小的说，他正上高一，学校放忙假，想着出来和父亲一起“撵场”挣点学杂费。他们步行了七八十里，准备大干一场，可出来第二天父亲就病了。他一个人在王乐镇割了一天麦，父亲就躺在旁边的大树底下歇着。因为年龄小，加上麦子长势太好，一天下来他只割了半亩地。原本说好割一亩地3块钱的工钱，可到算账时，主人家弹嫌说麦茬太高，只给1块钱。本来想回家算了，可他爸病着走不动，坐车回去还差两毛钱；再说，麦客谁还敢坐车。所以，他就搀扶着父亲来到了杨村。我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他们就进来了。

听他的口音鼻音并不是很重，不像是甘肃、宁夏一带的口音，问了才知道，他们是邻县永寿人。那里属于北部山区，距离杨村大概有八十多里地。我就问他打算怎么办，儿子红着眼睛说，想留下来割几天麦，等他爸病好了就回去，晚上住在场院里就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父亲当即就让我大弟媳给父子俩准备吃的，说：“家里麦割完了，明天就在场里干吧，晚上住我这儿。”父子俩千恩万谢地吃了喝了，那儿子就扶着他父亲去了房间。我小声地怨父亲多事，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父亲说：“胡说啥，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

第二天上午，那儿子就和我们一起到场院碾场。也许是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他脸上就有了笑容，干活虽说生疏却十分卖力。到了下午，那老者居然也来到了场院，说病好了，说完抄起家伙就干了起来。我父亲也没有拦挡。我觉得奇怪。父亲对我说他想干就让他干，下苦人，没那么娇气！

第三天吃完中午饭，老者说，场里活儿差不多了，也打搅了几天了，收拾了马上就走。父亲说，要走就得给你们先算账。老者说：算啥账，住你家吃你家喝你家又没干啥算啥账？父亲像没听见似的，拖着老寒腿一瘸一拐地进了房间，很快又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张5元钱，说：“甭嫌少！”老者坚辞不受。父亲说：“你不收我良心上过不去。”老者说：“我收了我良心上过不去。”两人推来送去，你推我让的。我看他们僵持不下，就笑着对老者说：“收下吧！不收不合适。”老者听了，愣了一下神，就接过了钱，拿了一张，留下一张。然后，二话没说背起铺盖卷就走。

那儿子起初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到他父亲出门走了，深深地朝我父亲鞠了一躬，转身也要走。父亲忙叫住他，说：“娃耶，这钱你拿着，算是叔给你的学费。回去好好念书，割麦撵场这下苦事不是你干的！”那儿子听了，眼圈红红的，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五块钱，又向父亲鞠了一躬，小跑着随着他父亲出门去了。

那对父子走后，我们父子几人一下午都闷声干活，谁也没说话。

2013年暑期，我回老家过暑假。有一天，小弟忽然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家里住过的那对麦客爷子俩，我想了半天，说记得，问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小弟说，前一阵，村里来了一个人，说是要寻当年村子最东头的一户人家。村人根据来人的描述，就指到了我家。那人到我家后问了问情况，看到了墙上我父亲的相片，就问：“老人……还在吗？”小弟说，老人2009年已经过世了。那人看着我父亲的遗像，红着眼睛，说：想到老人的坟头看看。小弟就陪着他来到了坟地。那人在我父亲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红着眼圈对我小弟说，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小麦客，那年听了叔的话，回去好好念了几年书，考上了大学，现在西安工作。今年春天他父亲去世前，吩咐他有空一定要去一趟杨村，看看当年那个留他们吃住的老人。他这次来，就是来了却他父亲遗愿的，也追思一下当年夏天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留给自己的记忆。

听了小弟的叙述，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生前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那年夏天的那个下午，那一老一小两个麦客一前一后背着铺盖卷脖子上挂着镰刀走出杨村东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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