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城记：一座古城的生命史》连载 修缮者的故事

记载于文献的乐山文庙的修缮工程达十数次之多，但若把它们放入文庙存在的一千多年历史长河中，这个数字也算不得什么，而且每次修缮几乎都是建筑已经毁坏得不成样子了才大动干戈，如果每任地方官都注意文庙的修缮，也不至于如此。其实，不管是修城筑堤，还是建桥铺路，凡是土木兴建大都不易，尤其是修缮文庙这种文化建筑。

御史张瓒巡抚四川时，曾参观重修后的文庙，道出了个中缘由。他说，地方官平时都忙于断理诉讼、起草文书这些公务，补救过失都来不及，不过守残抱缺，期冀不出岔子就行了；如有能够尽职尽责搞城市建设的，又会被指责为奢侈浪费、横征暴敛、劳民伤财，把自己的声誉全都搭进去，所以一般地方官是不太愿意大兴土木搞建设的，那么能够知道“明伦立教，尊经重本”的意义，修建文庙的地方官，几乎就没有听说过。所以当他在参观了刚经修缮的乐山文庙后，才由衷为乐山士子感到欣慰。因此，每一次文庙的修缮都来之不易，重建大修更是难能可贵，在乐山文庙的修缮史上涌现了许多贤官、良吏和义民，兹述几位，以窥一斑。

明代嘉定知州魏瀚是一个热心地方城市建设和文化建设的官员，对乐山城池营造做出过重大贡献，任上修建了魏公堤、璧津楼、文庙等重要城市设施。他到任的时候，文庙迁到高标山下已近十年，但仍属于草创期。学宫后、讲堂左右都是些荆棘石块，周围牛马徘徊践踏，甚至还有狐狸、兔子一类野兽做洞窟。师生都还不能在里面教学。魏瀚经过两三年的仔细考察和精心规划，大刀阔斧地改造了文庙，周围脏乱差的环境彻底改变，庙学格局大体形成，弦诵之声重又响起。像族长教导家族子孙务必守好家业一样，他告诫乐山后人：“苟侵挖尺地寸土，私窃一石一树者，民非良民，士非良士，而守郡典学不加之意，时焉整饬者，亦安得谓之良才也哉！”

文庙刚初具规模，有一些附属建筑尚未修建，魏瀚就升官而去。其后十余年间，文庙未得修缮。到弘治初，文庙一些建筑又已倾圮。修缮任务落到刚上任的嘉定同知张楫身上。在当时的大文士、翰林院编修周洪谟的笔下，同知张楫是一位“英爽有才，豁达无城府，亦不喜阿承”的官员。一个做到州府二把手的封建官僚，已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熟稔各种官场规则，能够获得“无城府”“不喜阿承”的评价十分难得。更难能可贵的是，张楫“爱民如子”，很得民心。这次文庙的修缮正当灾荒之后，百姓凋敝，张楫不忍心征发劳役，便设法雇佣羌民，付给丰厚的佣金。所有的人都乐于尽力，文庙被好好地补葺增修了一番。

又过了十年，代理知州廖森又进行进一步修葺。廖森是以马湖府同知的身份短暂代理嘉定州知州的，按理说，他完全可以不管文庙修缮这种很可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从以前的为官行迹来看，廖森是一个精力过人、能力超拔的奇官，此举完全符合他的行为逻辑。他举人出身，但竟有驯虎的异秉，最初在涪州当知州，非常清廉贤明，三年考核就得到了朝廷的表彰，并且封赠了他的父母。他刚到嘉州，首先就到文庙视察，看到一片衰败景象，于是立志修复，这一出手就修得很漂亮。

工程历时一年完成，主要是扶正补漏、装饰修缮、兴建一些建筑小品，其中有一座高美亭。高美亭立于高标山半山腰，是一个八角亭，材良工精，雄浑美观。廖森认为，在高亢明爽、名山秀水尽收眼底的地方修建亭子，有利于士子登临时体会先贤情感，比如像孔子在川上“逝者如斯夫”的感叹，颜渊对孔子的学问道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喟叹。他故意给亭子取了一个大俗的名字“高美”，其实是借粗俗之名来寄寓精妙之义，可见他还是个饶有情趣的人。

文庙是地方重要的公共建筑，理应由官府出资兴建。但如果遇上政府资金困难，地方人士中有热心教育、富有能力的，则有可能民间集资兴建文庙。明嘉靖年间，受诬充军辽东的前监察御史程启充遇赦返乡，有一天前往文庙拜谒。此时距离廖森培修已经四十年了，庙学又已荒废。程启充是正德三年的进士，先在陕西三原当知县，随后入朝为监察御史，多向皇帝直言进谏，以致得罪奸臣受到陷害，发配辽东。他先后在辽阳、蒲河、锦州谪边共十年，这一带皆是苦寒之地，但艰苦的生活没有磨灭程启充的文化情怀，在流放期间，他还参与了《辽东志》的续修工作。

程启充就是这样一个在逆境中仍旧顽固守卫理想和情怀的士大夫，因此，当他看到嘉州文庙如此破落，文化责任、桑梓感情一下涌上心头，决定复兴文庙。当时之世，大明王朝已经走向败落，法严赋繁，政府无钱动工。程启充便自捐百金、巨木若干。在程启充义举的感召下，地方人士群起响应，踊跃捐输。工程刚启动时，却发现木材不足用。发愁之际，忽遇江水暴涨，千根巨木随涛而下。人们赶快拦截打捞，集中在岸边。真是“事出义举，官无科敛，材木自集，若有神相”。

这次修葺工程很浩大，建好后的文庙“高明宏邃，翚棘炳焕，甲于他郡”。竣工后，竟然还剩余了资金，足见此次工程的合力之大，筹划之精，任事之廉。余钱没有收入私囊，而是分别在峨眉天池和夹江九盘购买一顷多的水田，用作学田。后人为了纪念程启充的功绩，在孔庙庑下设专祠祭祀他，这也许是一个地方对贡献乡梓的人能给予的最高待遇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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