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借来不还的书

我的书柜藏有一本《欧洲哲学史稿》，是一九九0年我去广德中学看望在那任教的邱斌奇顺手借来。如今书页破旧脆黄，我俩的字迹潦潦草草，圈点批注杂乱零散相互交错难分你我。

斌奇的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升入初中我与斌奇同班，家父是语文老师。斌奇与我同岁，但他貌似早熟，高度近视不苟言笑，面带忧郁难以接近。因为上辈的渊源，我与他稍显亲近，偶尔能说上几句也能开点生硬的玩笑。毕业后分道扬镳，我们升了不同的学校。

一九八二年，我俩又到了同一班级，不约而同选择了文科，既受父辈的影响，也是共同志趣。友谊从那一年真正起步，惺惺相惜相互鼓励，知根知底胸怀远志，心心相印亲如兄弟。

我俩的家相隔不远，从家上学走大路绕道太远，走小路近三十里羊肠小道——要翻越无数的山岗、趟过无数的沟河，穿越一片又一片田野池塘树林村庄，上学或回家至少徒步三小时。周末结伴而行，各自从不敢走单，他知道哪个村的恶狗最多以及如何“悄悄偷渡”；他知道哪条小河的水清凉甘甜适合解渴，知道如何在暴风雨中保护我们的米袋子和菜罐子。他也极为守时不喜欢拖拉。有次上学错过我们的约定，他提前走了。心生怨恨的同时我加紧脚步，惶惶不安赶到玉台山下，只听山头高声断喝：“留下买路钱！”他早已坐等在前，紧接着是好一阵噼里啪啦的啰嗦。总之，他非常理性认真，我感性随和，跟着他万事无忧，假装懵懂省时省力。

他在家是老大，也是家中独子，一向娇惯，既有“少爷待遇”，也承载家里最高期望。他的零花钱和菜罐子的油水总比我多，除了多蹭他好吃的咸菜和饭菜票外，上街我总喜欢黏着他，偶尔能分享他买的板栗菱角等零食。长此以往，偶与他有点争执，他便数落我太没良心。无奈哦！有时只得让他三分。其实，让与不让依然故我，装痴到底，嘿嘿！他对我还真能计较么？

他学习比我刻苦，也比我专心，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迟。除我之外，也没别的好友。可见他心无旁骛，一心向学。他的手冬天冻得像有裂纹的馒头，写字的手姿很怪异。看见他总在写字，他常说好记性不如滥笔头。他尤其喜欢历史和政治，对朱鹤年老先生的课推崇备至，当年新版《世界历史》课本全校只有几本，因他得朱老先生赏识惠及于我，我才勉强搞到一本。

转眼高考预考。结果双双出局。十年长学，高考试卷都被禁止看一眼，是何等地挫败与不甘心！我俩一起痛恨并控诉着预考制，骂娘骂己骂天骂地，终于是卷铺盖回家。面对父母的诘问和叹息，自然羞愧难当，再见面时，无语相望，竟泪眼婆娑。

八三年夏，我们两个瘦弱不堪的人，一起走进供销社食品厂当学徒，月薪是16元5角。清晨要轮流挑二十担才满的大水缸，紧接着和面称米、煮油熬汤，一切妥当后，才从楼上传来老师傅的咳嗽声，大家开始了一天的紧张工作。从早到晚，似无停歇，节假日还须加班通宵。一个工作日下来，浑身骨肉好像散了架，但随着季节的推进，我们依次学会了制作麻花月饼万寿糕、酥糖蛋卷黄金枣。怀远之志，心向往之而渐抛脑后。

八四年夏，因为双溪大桥被大水冲毁不通汽车，供销社命令我们去二十里外的邱村镇用板车拉回几吨“666“粉。炎炎夏日，汗流浃背，我俩终于拉回了“666”，可我们的手、臂、脖子和脸因为擦拭汗水被毒肿了，各自大病一场。我俩终于一起脱下围裙，重新收拾书包奔赴横山中学复读。

一年后我俩一起考取大学，他政教系我中文系。我俩的缘分从先辈开始，他是我所有同学中最特殊的一位，我俩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也说不完。

借书回来断断续续读着，不想很快还回去。第二年便传来他自杀离世的消息，当时哀痛难当，无语凝噎。那时候电话还没今天普及，他的父亲竟然没能够通知我参加他的葬礼。

自那以来，我也没有勇气去坟上看他，至今不知道他葬在哪里。想念他的时候，我只能摸一摸这本还不上的旧书，甚至连展开书的欲望也没有。尽管先后搬了四次家，但我的书柜一直珍藏着这本书。隔三差五我去给他父母拜年，每次都匆匆逃亡，不忍面对那强装的笑颜，更不敢提一句那谜一样的前因后果。

今年我又去拜年，故意先经过他家行个礼再去姨妈家吃饭返回。他的老父腰椎间盘突出，冬月刚动手术，步履已经蹒跚，竟然不顾凛冽寒风，一直在门前守望我返回，双手抱着一包笋干，脚旁是一框鸡蛋。任我八尺男儿，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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