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洞桥老街

■王学强

初游广德流洞桥古镇老街，缘于我一次到流洞桥老街桥头上卖黑市米。

那是1978年深秋，我是下放知青，在广德县邱村公社南阳水库挑土方修干渠，碰上连阴雨不上工，听工友说，在水库东边五华里有个流洞桥古镇子老街热闹好玩，逛集镇兜里没钱，我把从生产队里带来交伙食的大米还剩下二十来斤，干脆扛到集市去卖掉。

我按照工友所指的路径，过了一座石板桥，流洞桥老街映入眼帘：一条小河河水是从老街东边绕来，弯了一个大湾子包着老街南半边，石砌河堤岸边野草衰柳枯苇，杂间一些白苹红蓼，水波清澈荡漾，不时有妇人下河堤洗衣淘米，在下游放牛娃牵牛来饮水，顺流而下的几只大白鹅悠然自得漂移而来。我放下米袋稍憩，顺手扯了一把草，擦洗黏在黄帆布胶鞋上沾的黄泥巴，泥团落水惊起水草丛里的河虾，河虾通体透明，两根长须，冉冉飘动，十分优美。我急切地扛米，哼着当时知青流行的情歌进了老街。

流洞桥老街是清一色的老房子粼粼挨比户栖，墙壁大都斑驳泛灰白色，木板门木条花格窗都蒙上一层淡墨色，衔接上屋檐上小黑瓦，伸出街面形成回廊，有敞开的房子门口大多在边上竖着旧门板，门里面光线昏暗。我也顾不上细瞧，心里惦记着肩膀扛的米袋子，在哪卖，能卖个好价钱，一路盘算着，脚下是高一脚低一脚踩在青石条，高低不平，青石上有凹槽，咯得脚板生痛。也顾不得脚痛，心里有点怕，私卖大米是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担心市场管理员没收我的大米。

我警觉地四下看看街面上确实没有人盯着我，见街沿边坐一老者悠闲地刁着旱烟袋“巴答、巴答”吸着黄丝烟。我扛米歪着头问道：“老伯，在哪里能卖米？”老者抬起长旱烟杆顺势一指说：“这条街上是不能卖米的，把街走完，在前公路水泥桥上可卖米。”我三步并两步走出老街头，果然有座水泥桥，桥上有三三两两卖米的，一问黑市价是两毛六一市斤。我刚歇下米袋就有一个中年男子来问米，伸手往米里抓了一把米出来，使劲一捏后，米被甩进了袋里，他问价，我报价，双方达成交易。我从旁边卖米的借了一杆秤，25斤半，卖了六元六角三分钱。

现在我一直在想当年卖米的桥头，是不是《广德县志》记载的流洞桥？县志上说：“乾隆元年流洞桥庆云庵僧通彩、通建募捐集资修建的流洞桥。县判官左宜在《流洞桥序》写道：‘州治大北乡有流洞桥，其水自五花岩发源，由东湾趋建邑，陆道则上连宜、溧，下达苏、杭，实为桐郡之通衢，江浙之要道也。\’”

米卖了，我兜里有钱了，人的胆也壮了。我又踅进流洞桥老街，没了刚进镇的拘谨妞怩了，仔细打量老街窄窄街道不足四米宽，慢走快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行人穿得与我一样，上灰下黑二色的衣裳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挤满了街道。街道两旁上满是铺、坊、店——铁匠铺、篾匠铺、桶匠铺、剃头铺、裁缝铺，糕饼坊、油坊、茶馆，商店有供销社集体百货店、生资门市部、旅店、饭店，将这不足500米长老街装点成繁华集市。我随着社员推独轮车“嗄咕咚咚、嗄咕咚咚”毫无目的往前走，不时有卖小菜的，卖竹编角篓的，捏卖小人泥糖的，都以各自特有职业声调叫卖着吆喝着，全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只能盲目地向前走，东张西望着，只察觉脸上湿润润的，才知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心情有点郁闷地走进供销社百货商店，站在柜台外，叫营业员给我拿了一把天蓝色尼龙钢折伞，一问价二元柒一把。出店我撑着天蓝色伞与街道两旁灰墨色木门窗和街上行人的灰黑衣着形成强烈色彩反差，一路风光溜达到一家铁匠铺，见铁匠徒弟拉着老虎灶风箱把一铁件烧得红彤彤的，师傅用铁夹子钳着放在铁凳子上，师徒二人你一锤我一翻，“叮咚、叮咚”锤打得铁件火星直溅。

我正聚精会神呆看着，蓦然，“通”的一声炸响，吓得我一跳，以为什么爆炸了，抬头望见前方白色气浪冲天，一股苞谷米花馨香气扑鼻而来。哦，原来是炒爆米花的在“放炮”。白花花爆米花的香气刺激了我肠胃，感觉肚子饿了，干脆中午进馆子撮一顿。我在老街上找饭店，当年整个镇子上只有两家集体饭店吃饭。我见老街桥头上有家饭店，招牌写的是“五七饭店”，进了店堂里黑咕浓咚的，几张方桌依次摆开放着，每桌下有四个长型条凳围着，黑得油光闪烁。吃饭要是先到柜台前找服务员买筹码。我问：“青椒炒肉丝多少钱一盘？”对答：“大盘小盘？”我问：“大盘怎讲小盘怎讲？”对答：“大盘八毛钱一盘，小盘四角。”

我朝饭店虎头灶上一看，小盘显然不行，修水库天天盐菜酱菜闹得肚里一点油星都没有，干脆来盘大的青椒炒肉丝，还要自己去端菜。我买一荤一素，素菜来一份青菜煎豆腐三角钱，再加上半斤白米饭二角钱，共计花掉一元三角钱。本想喝点烧酒的，可要半斤一份，三毛五钱。我想“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博”，就作罢了。饭饱我出店，天空依然阴沉沉，没了毛毛雨，我挟着新买的蓝色尼龙伞向老街头石板平桥走去，该回南阳水库了。我过石桥回首对流洞桥老街有些依恋，抬头望见河堤上枫杨树林渐染黄碧红叶，被秋风吹得瑟瑟作响，阵阵寒意袭人，茫茫苍穹上鸿雁群集飞翔，嘹呖干云，哀婉动人，勾起我思城之情，对着旷野放开喉咙唱起知青流行歌曲：

告别了你呀，∕亲爱的姑娘，揩干了你的泪水，洗掉心中忧愁，∕洗掉悲伤。∕啊，心中的人儿告别远方，∕离开了流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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