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夔州 不服水土凄然思归

奉节依斗门。

杜甫《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意图。 顾麟士绘

□黄勇

陆游在夔州过得不开心。更让陆游郁闷的是，他那一向体弱多病的身体，不服夔州的水土，两次病倒。第二次最严重，病了40多天。他对夔州通判这个职务产生了厌倦感，思归情绪越来越重。

尽管如此，陆游仍尽心尽责地忠实履行着通判的“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职责，发布了《夔州劝农文》，劝谕和指导农民搞好农业生产，成效显著。在闲暇之余，他还去追寻偶像杜甫在夔州留下的遗迹，凭吊、怀念杜甫。在夔州期间，陆游写了60首诗、5首（一说4首）词。

壹

大病卧床40天

陆游有了浓浓思归情

乾道七年（1171）八月，陆游的上司王伯庠离任夔州。不知是否受此影响，抑或是长期以来在夔州郁郁不得志，陆游此后的日子过得更是压抑，对通判一职感到厌倦，经常回忆在老家的生活，有着浓浓的思归情绪。

王伯庠离任后不久，身体一向羸弱的陆游，终于扛不住夔州的气候环境，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这一病，就是40多天。

事实上，陆游并不是到夔州后第一次生病。在刚到夔州时的冬天，他就曾经病了一次。他在《雪中卧病在告戏作》中写道：“面裂愁出门，指直但藏袖。谁云三峡热，有此凛冽候……岂惟寒到骨，遂觉疾在腠。地炉炽薪炭，噤坐连昏昼……已矣吾何言，高枕听檐溜。”

都说三峡一带酷暑炎热，谁能料到寒冬时节会如此凛冽？寒风把我的脸都吹得干裂了，爱美的我愁得不想出门。手指被冻得僵直，只好将手藏在袖子里。寒冷把骨头都冷到了，感觉皮肤上都有了病。没有办法，只能烧起柴火，整天哆哆嗦嗦地坐在火炉旁烤火。

与头年冬天生病不同，这一次生病让陆游整整卧床了40多天。为让身体早点好起来，陆游在问医吃药的同时，还进行了中国传统的灼艾疗法。灼艾是燃烧艾绒熏灸人体一定的穴位的疗法，至今仍盛行此法。

一次灼艾后，陆游写了《久病灼艾后独卧有感》诗，其中写道：“计出火攻伤老病，卧闻鸢坠叹蛮烟。”

病刚好，天气已经寒冷了。陆游有感而发，写了《一病四十日天气遂寒感怀有赋》，“幽人病起鬓毛残，硖口楼台九月寒。”我这个“幽人”生了一次病后，鬓毛都稀稀疏疏残缺不整了。

病去了，陆游的心情还是好了许多。他写了《秋晚病起》：“心静病良已，翛然巾履轻。灰深地炉暖，日出纸窗明。宿雨全消瘴，新霜剩得晴。井梧殊可念，无叶送秋声。”病好了，一身都感到清爽，写出的诗也有了一丝人间烟火的味道。

很快到了传统的九月九日重阳节，按说这个节日正是文人雅士高举杯盏、赏菊吟诗的快乐时刻，陆游却不得不紧闭家门不出。

他写了《夔州重阳》：“夔州鼓角晚凄悲，恰是幽窗睡起时。但忆社醅挼菊蕊，敢希朝士赐萸枝。山川信美吾庐远，天地无情客鬓衰。佳日掩门君莫笑，病来纱帽不禁吹。”病才好，如果出门游玩，即使头上戴了纱帽，也禁不起风吹呀！所以，还是待在家里算了。

九月三十日，陆游登上夔州城门，向东眺望。在东边，有魂牵梦绕的故乡，有曾经把酒言欢的故人，有激情燃烧的故往。而今，这些都离他几千里，只可遥望，不可企及。

陆游提笔写下《九月三十日登城门东望凄然有感》：“减尽腰围白尽头，经年作客向夔州。流离去国归无日，瘴疠侵人病过秋。菊蕊残时初把酒，雁行横处更登楼。蜀江朝暮东南注，我独胡为淹此留？”

这一场病，把陆游摧残得极为厉害，不仅瘦了，头发也白了许多。大雁南飞时节，陆游登上城楼，看着汤汤长江水日夜向东南流去，不禁自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像长江水一样回到故乡去，而还在这个地方待着？

贰

寒食节思乡

对通判职务感到厌倦

其实，陆游是真的已经开始对通判这个职务感到厌倦了，并有了浓烈的思归情绪。

乾道七年正月初七人日那天，刚到夔州两个多月、冬病才愈的陆游，就有了思归的想法。他在《蹋碛》中写道：“人生未死信难知，憔悴夔州生鬓丝。何日画船摇桂楫，西湖却赋探春诗？”

蹋碛，即踏碛，指旧时人日那天，人们举家到郊野溪滨宴乐。夔州人在人日那天有外出蹋碛的习俗，史书和地方志中多有记载。蹋碛是夔州历史悠久、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民间传统习俗活动之一，基本上是万户空巷，人人争相外出。

看着人潮涌动蹋碛的夔州人，陆游感慨万千。他在夔州憔悴得两鬓都长出了白发，不由想起了在京城西湖与一众乘坐画船、轻摇桂楫、即兴赋诗的快乐踏春时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京城，重温昔日的美好生活呢？

陆游的多首诗作中都有思归情绪的流露。如在《试院春晚》中对漂泊的厌倦、对家乡山阴县的想念：“此生飘泊何时已，家在山阴水际村。”

寒食节那天，陆游想到自己祭扫无着，麦饭纸钱、只鸡斗酒不知持向何处，更是刺激了思念家乡的情绪。

他写了《乡中每以寒食立夏之间省坟，客夔适逢此时凄然感怀》二首：“松阴系马启朱扉，粔籹青红正此时。守墓万家犹有日，及亲三釜永无期。诗成谩写天涯感，泪尽何由地下知。富贵贱贫俱有恨，此生长废蓼莪诗。”“手持绿酒酹苍苔，今岁何由疋马来。清泪不随春雨断，孤吟欲和暮猿哀。皂貂破弊归心切，白发凄凉老境催。誓墓只思长不出，松门日日手亲开。”

真是字字辛酸，句句悲切。思乡的眼泪随着春雨不断地往下流，孤独地吟诗应和着傍晚野猿的哀鸣，身上穿的黑色貂皮大衣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一头白发凄凉得像进入了老年，归心如箭啊！

初夏时节，陆游抑制不住地回忆起故乡镜湖的美丽景色和劳作场景，遂写了《初夏怀故山》：“镜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红桥小艇过。梅雨晴时插秧鼓，苹风生处采菱歌。沉迷簿领吟哦少，淹泊蛮荒感慨多。谁谓吾庐六千里，眼中历历见渔蓑。”

四月的镜湖风轻气爽，白塔、红桥交相映衬，小船在湖上轻盈地穿梭。梅雨时节，天气晴朗，农人开始击鼓插秧。微风吹过水面，传来少女们采摘菱角时欢乐的歌声。虽然相隔几千里，但一切历历在目。

此外，陆游还在《自咏》中说：“只思归去弄烟波。”《林亭书事》中道：“角声唤觉东归梦，十里平湖一草堂。”《夜坐庭中》写道：“岁月背人去，乡闾何日归？”

思归情绪浓烈，使得陆游对所履通判之职更是厌倦了。他在《比得朋旧书多索近诗戏作长句》中说：“庭下讼诉如堵墙，案上文书海茫茫。酒酸朒冷不得尝，椎床大叫欲发狂。故人书来索文章，岂知吏责终岁忙。”

无实权又陷身于无穷无尽的案牍琐事中，这样的通判生活何时才是尽头？能不让陆游“椎床大叫欲发狂”吗？

叁

尽责忠实履职

发布《夔州劝农文》

尽管陆游对通判的职务工作感到厌倦，尽管通判这个官职是个闲官，尽管陆游抑制不住思乡情浓，但他在夔州通判任上，还是尽心尽责地忠实履行着职责，做出了一定的政绩。

陆游的夔州通判职责是：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学事上，主要是科举考试，但他没有什么发言权，又忧谗畏讥，基本上不敢过问，即使看到有几篇写得好的考卷被无知的考试官废弃，也只能“气涌如山。然归卧室中，财能向壁叹息”。但在农事上，陆游发布了《夔州劝农文》，劝谕和指导农民搞好农业生产，成效显著。

夔州自然条件差、经济水平低下、百姓生活贫苦，很多地方还处于落后的原始生活状态。陆游在《饮罢寺门独立有感》中感慨地说：“一邑无平土，邦人例得穷。”

即使在有土地的地方，因为坡高地陡，还盛行着刀耕火种的耕种方式，即所谓的畲田。陆游的好友范成大在《劳畲耕并序》中，对畲田习俗有详细的记载：“畲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候，则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无雨反是，山多硗确，地力薄，则一再斫烧，始可艺。春种麦豆，作饼饵以度，夏秋则粟熟矣。”

陆游发布了《夔州劝农文》，文章不长，不足200字：“仰惟天子临遣牧守，每以务农劝课之指，丁宁训敕。虽遐陬僻邑，如在畿甸，惟惧一谷之不登，一夫之失职也。峡中之郡夔为大，其于奉明诏，以倡属郡，慰齐民者，尤不敢不勉。继自今，不纵掊克，不长嚚讼，不伤尔力，不夺尔时。尔父兄子弟，其亦恭承天地惠泽，毋为惰游，毋怠东作，毋失收敛，毋嫚盖藏，勤以殖产，俭以足用。有司与民，交致其爱，使公私之蓄，日以富饶，无贻朝廷宵旰之忧，岂不韪哉！”

在《夔州劝农文》中，陆游对政府和百姓都提出了具体的措施。政府方面承诺：不收刮民财，不增加官司，不伤民力，不占农时，给百姓创造安居乐业的生产条件。而百姓也应该勤勤恳恳，抓紧农业生产，争取农业丰收。

陆游只在夔州待了一年四个月，他的劝农有没有效果呢？

几年后，范成大经过夔州，把看到的情况写了《夔州竹枝歌九首》。其中写道：“东屯平田粳米软”，水稻的品质很高；“百衲畲田青间红，粟茎成穗豆成丛”，山地开垦了不少畲田，杂粮也种植很多；“榴花满山红似火，荔枝天凉未肯红。新城果园连瀼西，枇杷压枝杏子肥”，夔州城郊草堂一带，适宜种植水果的地方，有不少果园，种植有石榴、荔枝、枇杷、杏子等；“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桑茶等经济作物种植了不少。

这些都表明，陆游当年在夔州劝农，是卓有成效的。

肆

陆游在夔州

寻访杜甫曾经的遗迹

唐宋时期，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孟郊、刘禹锡、苏轼、苏辙、黄庭坚、王十朋等鼎鼎大名的诗人都曾旅居夔州或在夔州为官，留下不少名篇佳作，讴歌夔州的山水风物。尤其是杜甫，对陆游的影响极大。

广德三年（765）四月，杜甫在成都的“靠山”严武去世，杜甫失去生活来源，只得离开成都。

杜甫一家经嘉州（今乐山市）、戎州（今宜宾市）、渝州（今重庆市）、忠州（今忠县），九月到达云安县（今云阳县）。因旅途艰辛，杜甫肺病与风痹发作，致使双脚麻痹，只好在云安县小住养病。

在云安住了几个月后，大历元年（766）春夏之交，杜甫到达夔州。因一直受着病痛的折磨，杜甫只得在夔州住下来。杜甫这一住就是近两年时间，直到大历三年（768）正月中旬乘舟出峡。

杜甫在夔州曾经多次迁徙。到夔州后，先是住在山腰客堂，也叫山腰宅。大历元年秋天，杜甫搬到白帝城西阁，在西阁住了半年多。大历二年三月，杜甫搬到赤甲，没多久又迁居到环境宜人的瀼西。同年八月，从瀼西又移居到东屯，直到离开夔州。

在夔州短暂的停留中，杜甫的诗歌创作达到了高潮，写了430多首，占杜甫现存作品的30%。

杜甫可谓是陆游的偶像。他们到夔州的经历相似，杜甫经过乱离，从秦州入蜀，由成都、阆中等地来到夔州；陆游也是一样，从镇江而南昌，再由南昌而夔州。而且，他们的人生历程也极为相似，清朝乾隆皇帝敕编的诗总集《唐宋诗醇》中说，他们“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所以，陆游想在杜甫身上找到精神寄托。

在《入蜀记》中，陆游有关杜甫的记载有9处，其中包括缅怀诗圣、钩沉史实、考察地理、辨别名物、考证诗句、领会诗意等。在杜甫漂泊夔州400年后，陆游来到这里，当然要去寻找杜甫当年遗留下来的遗迹，凭吊、怀念杜甫。

“少陵先生晚游夔州，爱其山川，不忍去。三徙居皆名高斋。”杜甫在夔州共换过4个住处，除赤甲不可考外，西阁、瀼西、东屯3处尚可确认大致位置。陆游去了这3个地方寻找杜甫的“高斋”。

先是去了位于白帝城的西阁。白帝城已经荒废了100多年，此前的城郭府寺，当地人都不知道具体位置，所以杜甫的高斋更是无从寻找。

瀼西指瀼水西岸，是夔州治所地，已经成为城市，房屋鳞次栉比，“裂为坊市”，杜甫的高斋哪里还有踪影。

乾道七年（1171）正月，陆游在寻访瀼西后，作诗《瀼西》：“千载瀼西路，今年著脚行。匆匆衰已具，渺渺恨难平。绝壁猿啼雨，深枝鹊报晴。亦知忧吏责，未忍废诗情。”

四月，陆游来到杜甫在夔州的最后一个居住地东屯。据周祚政《诗圣杜甫夔州东屯住所初探》一文考证，杜甫在东屯的住所，在今重庆市奉节县白帝镇八阵村8社，即旧称草堂河上坝。

在东屯，有一李姓人家，在东屯居住了数代，“上距少陵，财三易主，大历中故券犹在。”陆游找到了杜甫在东屯的高斋，并在四月十日写了《东屯高斋记》。《陆游年谱》中说：“访寻杜甫故居，四月，为《东屯高斋记》以志景仰，兼有自况之意。”

陆游还夜登白帝城，赋诗《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追怀杜甫：“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歌诗遍两川。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

白帝城是杜甫当年多次登临怀古的地方，陆游如今也登上白帝城楼，但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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