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清如水

周维维 高中时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文没记得几句，单是记住了结尾中引用的《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我那时也正好十六七，青春正好，情窦初开，对着这诗看见的全是景、人和情。“莲子”也是“怜子”，女孩子家的矜持与深情都在这一低头的妩媚中了。

过了十几年之后，我已为人妇为人母，带小儿读古诗《池上》：“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突发奇想，问道：“儿子，你说这小娃去偷的究竟是什么？”小儿不解，仰头看我：“不是偷白莲吗？”我点他脑门：“你想啊，咱们每次去陶辛水韵，除了去看荷花，还要去干什么？”他恍然大悟：“他肯定是像我一样摘莲蓬、吃莲子去了啊。”我猜也是，然后大笑，果然文艺女青年已堕落成市井妇女，在诗里也只看见吃了。

其实，不怪我。那时在老家，莲是三分文字七分想象的产物。我读《古诗十九首》，迷“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多年后儿子的名字“思远”也是出自此诗后一句“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又喜爱席慕容的作品，她是写莲画莲的大家，我把她的几本诗集一一抄录，脑海中更是不断加工着莲的风姿。于我而言，莲很近，也很远，很美，也很虚。等到了江南，到了江南的六月，莲变成了我身边的花，年年去看荷，熟稔起来，烟火气自然就重了。

民以食为天，我自然是再俗不过的“民”，走了那么远的路看荷花，自然就会饿嘛，吃莲蓬无疑是最应景的。我不喜欢买剥好的莲蓬子，喜欢买结实饱满的莲蓬，自己一个个亲手剥。剥莲蓬和剥蚕豆一样，是个挺费手指头的力气活，我便常常不淑女地上牙去咬。在圆肚子一样的莲蓬上，咬一个弯弯的牙印，再用指甲去抠破，一圈圈地剥去青皮，露出雪白的莲子来。一个个慢慢剥，一个个慢慢塞到嘴里，慢慢嚼出清香和青涩。如果是老一些的莲蓬，莲心就会很苦，小家伙常常受不了这味道，会伸着舌头皱着脸把一嘴莲蓬吐出去，我却喜欢把莲心和莲肉一起包裹着咀嚼，品着那苦中有甜的滋味，一片云淡风轻。

古诗说“莲心知为谁苦”，讲了一对小儿女为爱殉情的故事，我读来颇不以为然。莲心若是女子，才不是那么柔弱、懦弱呢。她若心苦，也是会把苦藏得很深，在面皮上却依然白白净净，舒舒展展，一点都不会让别人看出来的。更何况，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把那苦当一回事。你看，莲子那么大，恰似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莲心在这里不过是一点点小，那么轻，根本就苦得不够分量嘛。这才是莲子心的本色，七窍玲珑，清心火，平肝火，消躁气，祛火气。

莲子吃掉，莲心吃掉，莲蓬可不要扔掉。今年三月，去绩溪家朋游玩，看完油菜花，又驱车二十里去了尚村，那里到了夏季有名动皖南的梯田荷花盛景。只是我们去的时候，春风尚轻，吹不开一池水，也见不到一莲动。这也无妨，玩，重要的是心境。我带着小儿在田埂上跳上跳下，推着水车转来转去，用陈年的藕秆划开一池的绿藻，都很好玩。在我们的手边，干枯的莲蓬安静地躺着。我心一动，挑了几个品相好的，拿到水车处慢慢清洗，莲蓬露出了清晰的肌理。我怀着莫名的喜悦，把它们带回了家，摆放在书架上、花台上，一直到现在，也不腐不烂，一直展示着禅静的美。

岁月从不败美人，皮相或许变了，但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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