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人话红楼之 焦大醉骂中的“小叔子”之辩析

● 倪合进

程乙本

甲戌本

《红楼梦》第七回中写到王熙凤与贾宝玉到宁国府赴宴，天黑后，贾珍的妻子尤氏要求派人送秦钟回去，尤氏的本意是要两个小厮送秦钟回家，没想到家下的媳妇们安排的却是跟太爷出过三四回兵的焦大。焦大借着酒劲破口大骂，说出了一肚子的委屈，以及对贾府不肖子孙的担忧，其中醉骂中最精彩的一句话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养小叔子。"关于“爬灰的爬灰"说的是贾珍与儿媳妇秦可卿的乱伦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异议，但是“养小叔子，养小叔子"的这个小叔子却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与王熙凤有染的贾蓉，有的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贾瑞，还有的说是贾蔷，更有甚者说是贾宝玉与王熙凤有一腿，这个小叔子是指贾宝玉，不一而足。笔者认为“养小叔子"的小叔子不排除是贾宝玉，但似乎应将贾琏的亲弟弟贾琮考虑在内。

先让我们来看一看大家为什么认为这个“小叔子"是贾蓉。第六回贾蓉的父亲打发他来王熙凤处借玻璃炕屏，王熙凤的一段话表明了他们的暧昧关系。“凤姐道：‘你来迟了。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笑道：‘只求婶娘开恩罢！’凤姐道：‘碰坏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上的鈅匙，叫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人拿去，别叫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回来呢。’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从这段文字来看王熙凤与贾蓉确实有暧昧关系，但焦大醉骂说的“养小叔子，养小叔子"并不是说王熙凤与贾蓉的不正当关系，因为贾蓉与王熙凤是侄婶关系，而“小叔子"是指丈夫的弟弟，谁是贾琏的弟弟？贾宝玉和贾瑞以及名字带玉字旁同辈的小兄弟才是贾琏的（堂）弟弟。这是常识。贾蓉与这里的“小叔子"八杆子都打不着。白先勇先生在《细说红楼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中的第一百零一页有：“焦大这两句话后一句‘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又是一个疑案。何所指？当然指王熙凤跟贾蓉之辈。"该判断不知是他自己的判断，还是人云亦云，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关于养小叔子，若指王熙凤与贾瑞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养小叔子是嫂子与丈夫的弟弟私通，是两情相悦，表示嫂子喜欢小叔子，小叔子也喜欢嫂子，贾瑞那个猥琐样，王熙凤断看不上的，你难道没听平儿说贾瑞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后贾瑞被王熙凤设计害死了，“养小叔子"中的小叔子肯定不是指贾瑞。

若说贾蔷就更不是了。贾蔷是什么人？这在第九回有一段描写：“原来这人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元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共起居。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敏，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触逆于他。"有人用这一段来说明王熙凤与贾蔷有暧昧关系，并说是王熙凤养的小叔子就是贾蔷。如果用这一段来说明这个问题那就大错特错了。首先，贾蔷与贾蓉都是王熙凤的晚辈，根本谈不上什么“小叔子"。其次，虽然贾蔷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也有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表明他们都是纨绔子弟，贾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命其搬出宁府。贾珍与贾蓉有“聚麀"之诮，贾珍与贾蔷也不能排除，况且他们可能有“贴烧饼"之事。这就是“风闻得些口声不好"的原因。再次，即使王熙凤与贾蔷有那么一档子事〔因第十二回有“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其中一个是贾蔷）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只能说明王熙凤的私生活糜烂，也与“小叔子"搭不上架。

二十八回有一段对话：“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小红——笔者按）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罢。’说着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回来罢。’"有人用这段对话来说明王熙凤与宝玉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并认为与第六回王熙凤叫“容儿回来"与该回的“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是一个意思。加之第二十一回贾琏说“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所以有的读者更加坚信“养小叔子"的小叔子就是贾宝玉。其实读者只要细细揣摩一下，二十八回的表述与第六回的表述是不一样的，充其量只能说明王熙凤是勾引宝玉，也如夏金桂与薛蝌，不能说他们是两情相悦。如果说“养小叔子"是指王熙凤与宝玉的关系实在有点勉强。

其实，社会上讲“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养小叔子"都是特指的，不是泛指的。“爬灰"是特指公公与儿媳妇，“养小叔子"是特指嫂子与小叔子（自己丈夫的亲弟弟）。知道这层关系，那么关于“养小叔子"我们就不会认为是贾宝玉，尽管他们很可能有性接触。

那么这个小叔子到底是谁呢？如果我们只看程甲本、程乙本《红楼梦》就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但《红楼梦》的早期抄本的第二回对这一信息是有所透露的。下面将程甲本、程乙本及早期抄本这一段描写分列如下：

程甲本：（P130）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次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程乙本：（P12）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附录一）

甲辰本：（P89）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次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甲戌本：（P63）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附录二）

蒙古王府本：（P71）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庚辰本：（P44）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已卯本：（P52）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南图本：（P71）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乾隆百廿回本：（P34）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岁了。

俄罗斯藏本：（P90）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从以上各本的表述来看只有程乙本是“一子"，其余的都是“二子"，甲戌本及相关抄本的表述应是作者的原笔，程乙本是经过改动的，因为如果赦公是一子的话，联系上下文就不应该是“也有一子"，而是“只有一子"才对。况且程甲本也是“也有二子"，只不过是“次名贾琏"。早期抄本除甲辰本外，均是“长名"或“长子名"。说明在手抄本（或小说原稿）里赦公确有二个儿子，大儿子是贾琏，贾琏还有一个弟弟，只是这个弟弟始终没有正面描写，或是原本有他和他嫂子暧昧关系的描写，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被作者或他人删除了，也如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即贾珍与秦可卿不正当关系——爬灰）被删除了一样。也或者是曹雪芹故意引而不发，只略带一笔，留下一个意境，一个事实的存在，给读者一个想像的空间。四十三回宝玉与茗烟到水仙庵祭金钏，整个过程没有提到金钏一个字，和宝玉一道的茗烟都不知道是祭谁，这是作者运用“含而不露"手法的又一例证。小说中有这种情况，影视作品也不例外。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中，觉远的师父在与觉远讲到自己如何被迫到少林寺出家时说：有一年，他遭到王仁则的贼兵追杀，无奈何，只好将女儿无瑕寄养在一个老农家里，老农无儿女，将他宠坏了。但在整个影片中这个老农从未出现过。因此作者对贾琏的弟弟不作正面描写是正常的，毕竟他这个弟弟不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

不过读者如果细心的话就会发现贾赦的次子在《红楼梦》文本中是有所透露的。次子是谁？次子是贾琮。关于这一点曹公至少在三个章回里有暗笔。第二十四回：“邢夫人拉他（宝玉）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从这一段话来判断贾琮应该是贾赦的儿子，并且不是邢夫人所生，很可能是妾生子，不然她不会骂得这么难听。第二十五回王夫人骂贾环的生母赵姨娘也是这样：“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第六十回有：“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此处贾环和贾琮来问候宝玉，说明贾环与贾琮都比宝玉小，并且很亲近，尽管贾琮与贾环一样不受宝玉待见，但他们在一个生活圈子里是不争的事实。还有第七十五回中这样的一段话：“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令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射一回，方可回去。"宝玉、贾环、贾琮、贾兰他们四人并列在一起，结合前文更能说明贾琮是贾赦的儿子、贾琏的弟弟。贾琏有亲弟弟，那么王熙凤就有亲小叔子。她连堂侄贾蓉贾蔷都勾引，她与贾琮这个小叔子有那层关系就不奇怪了，焦大醉骂“养小叔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读者可能会问贾琏既然有弟弟，那么作者在行文时为什么称贾琏为琏二爷？关于这一点我们要从贾府的世袭职位讲起。贾代化的父亲是宁国公，贾代善的父亲是荣国公，贾代化与贾代善都袭了官，他们的儿子贾敬是丙辰科进士，贾赦袭了官。贾敬的儿子贾珍因父是科考进士自己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赦的儿子贾琏因父亲是袭的官且健在，在他自身没有真才实学考取功名的情况下只能捐个官——同知。尽管贾珍是世袭的，但他没有看不起捐官的贾琏，称贾琏是“老二"，视贾琏为他亲兄弟，因为贾赦一死，贾琏就可袭职，他是绩优股，是有前程的。贾珍比贾琏大，他没分彼此，故贾府上下就称贾琏为“琏二爷"。其实，贾琏是贾赦的大儿子在第一百零三回也可以得到验证：“正说着，只见荣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作者在这里称贾琏是“大伯子"就说明他是老大，如果他是老二就应该称他是“二伯子"。结合第二回的表述，笔者认为这个“小叔子"可能不是其它人，而是贾琏的亲弟弟贾琮。有人可能会说贾琮人品与贾环差不多，王熙凤怎么能看上他？各位请想想贾蓉是什么人，他与父亲贾珍有“聚麀"之诮，除了脸蛋长的有点好看，也不是一个正经牲口，王熙凤不也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吗？笔者在想，贾瑞为什么敢接近王熙凤，除贾瑞自身不自量力外，与王熙凤本人的乱淫不无关系。

综上所述，焦大醉骂时口里骂出的“养小叔子"的小叔子不可能是贾蓉和贾蔷，尽管不能排除是贾宝玉，但笔者认为应将贾琏的亲弟弟贾琮考虑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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