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交代 张炳峰

一直想写点文字，向我那可怜的岳父说道说道。

岳父起先不认可我这个女婿。1996年春天，岳父一听到他那宝贝女儿，与我这个浑小子恋爱的消息，第一反应：坚决不同意。曾放出话，如果在乡下找对象，就不认他这个女儿。

岳母迅速赶到寿峰小镇见女儿，一来传达岳父指令阻止，二来亲自考察交代。如今，我女儿也上了大学，我对“养女儿比养男娃更操心”这句话，理解得更深透了。

妻子与我恋爱时，曾犹豫过、顾虑过、苦恼过……但是，恋爱中女孩智商为零。我呢？一门心思先找个媳妇再说，对岳父和岳母的心情根本不予理解。妻子后来私下开玩笑，幸亏你“下手”早，不然，早拜拜了！

妻子说，她上学时家里穷。每次开学前，岳父东家进西家出，3块5块借钱供她念书。她上中专那年，岳父和岳母冒着严寒，打一冬杜梨籽，卖了300元钱全寄给她。

妻子是岳父四个孩子中的老大，也是唯一走出农门的一个。岳父和岳母历经千辛万苦养大的心肝宝贝，刚开始挣钱，就要被人“拐走”，是喜事却高兴不起来。

岳父和岳母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找对象也该在城里找，为什么要找乡下的，还是个农村娃，没什么本事，家境非常一般，更何况城里托人说媒的不是没有。“死女子”脑子进水了，简直是个憨憨！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我和妻子还是在寿峰乡举行了婚礼。结婚那天，岳父和岳母哭了！妻子哭了！我高兴，我父母高兴。

婚后每趟回娘家，岳父和岳母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着实感觉低人一等。寿峰小镇工作的女孩，来来去去从未间断。每调走进城一个，妻子就失落一次。与妻子一同分来的三个女孩，相继都在城里安家工作。妻子一度与我打嘴仗、闹别扭。

八年后，我和妻子总算调进宜川县城工作。岳父和岳母高兴了好一阵子。

县城生活压力大。岳父和岳母埋头苦干养家挣钱。每年烤烟卖完，第一时间就把钱送给我们还房贷。

种烤烟是一门辛苦活、技术活。纸钵育苗、整田施肥、起陇覆膜、大田移栽，除草防虫、掐牙落头、掰叶串杆、挂炉烘烤，火候把控、下烟分拣、潮烟打捆、遍访烟情……烧烟炉的人，晚上几乎睡不成觉。

为了烤好每炉烟，岳父一夜几次起来看温度计，加减炭火。困了，自卷烤烟抽几口解解乏。累了，偷空靠在烟炉旁眯一会。一个月熬下来，人黑瘦黑瘦的。

烟烤好了，他又担心烟站压价，验级员压级，过磅员压秤，埋怨政府监管不力，似乎成了《卖烟翁》，“可怜家贫兜差钱，心忧烟贱愿严管”。

我曾陪同岳父到烟站交过一次烟。验级员每捆烟中抽一把，握在手里摇一摇、看一看，中一、中三、下一……回村的路上，岳父叹了口气说，今天就第一捆烟卖得称心，瞎怂验级员把后两捆烟压级了。

岳父和岳母光景过得紧张，还不忘贴补我的家用，替陕西省钱。一年四季有什么捎什么，干南瓜片、老腌菜、西红柿、青辣子、豆角、茄子、萝卜、玉米、红薯、洋芋、杂粮……还说，这是地里长下的，不用花钱。

岳父和岳母无私地把女儿嫁给我，千方百计帮助我，却从来不给我添麻烦。他们给予我的关爱，远比其他子女多，令我这个不孝“半子”深感惭愧！

世事难料，命运难测。可怜的岳父因患肝癌离世。

2005年农历正月初四，岳父与往常一样进城来我家。岳父水房洗脸出来站在客厅，直觉告诉我，他脸色不对劲。我开口就问，你脸怎么蜡黄蜡黄的？他说，他想到县医院检查检查。去年冬天以来，总感觉肚子胀，肋下疼痛，人乏。村里医生说是消化不良，吃了好多健胃药，不顶事。

妻子领着岳父从县医院回来，使眼色叫我进书房，我心里疑惑。妻子关门低声说，不好！B超室大夫说，可能是肝癌，癌细胞已经转移，建议去延大附院复查。

我和妻子不死心去延安复查确诊结果，领着岳父又去西安大医院检查。大夫们都说，回去吧！想吃什么，吃什么！顶多半年。

家里顶梁柱要倒，岳母只能偷着哭。好在岳父心大，得知病情没有惧怕。

岳父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我家房子临近街道，卧室里能听到街上的噪音。岳父肝脏疼痛睡不着，一夜几次起来在客厅走动。后期服用红处方药也无济于痛。曾说，再疼得撑不住，他就往街上大车底下钻。我和妻子担心他做出惊人举动，上班前一再叮嘱：安心静养。

岳父碗筷专用，但因共用一个卫生间，共用一个空间，我害怕担心。害怕肝病传染，担心六岁女儿接触外公太近。不孝的我，有时下班回家，沉着脸。妻子嘟囔我、气恨我，时而躲进卧室抹泪……现在想一想，我那时的害怕担心真是心病。

农历六月初六下午，妻子打电话，你快上来，我爸不行了，他要见你！

一小时后，我苦愁着脸，深沉地走进那孔熟悉的窑洞。

夏天的下午，太阳爬过了窑背峁头，窑洞内光线暗暗的。岳父弯曲着身体，侧躺在炕上。半盖不盖的被子下，双腿瘦骨嶙峋，双手紧握着拳头箍着胳膊抱在胸前。我清楚，这两个月，癌细胞吞噬了岳父的抗争。

岳母轻轻地摇着岳父的肩膀，喊着妻子的小名——慧霞，慧霞，许强来了，许强来了……

我低头盯着岳父的脸看，颅骨突出、眼眶深陷，面颊无色、嘴唇血痂，一脸的弥留。我知道，血痂是咬破嘴唇的印记。岳父可能隐约听到呼叫声，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眼看我，但却没能睁开，只是微微地动了下眼皮，瞬间永远闭眼了。

剃头、洗脚、穿老衣，落炕、扫尘、烧化纸钱，苫白纸、绊脚、备口含钱，设灵堂、摆祭品、置遗像，邀知事、请阴阳、雇响器、看日子、捉看丧鸡，请跑堂、打墓室、做孝帽、搭帐子、来亲戚，迎纸扎、说娘家话、入殓、祭奠、行叩拜礼，开追悼会、撒黄道、抬杆、下葬，塬上又新添黄土一冢……

岳母、妻子、小姨子、两个未成人小舅子，哭得悲天恸地。

院里人头攒动，响器班吹吹打打，知事的呼张唤李，跑堂的拉水劈柴，厨子安锅设灶做饭……熟悉的院落，处处岳父的影子。可怜的岳父什么也没有交代，我却知道他要交代什么……

严格意义上讲，是党的好政策支撑着这个“烂包”家庭发展起来。

十二年来，岳父无言的交代对我始终是一种责任，丝毫不敢懈怠。岳母领着两个小舅子，栽苹果树，种杂粮，建房子，总算熬了过来。我们努力奋斗在不同岗位，相互关照，相互帮助，相互扶持。今年农历八月十五前，我陪妻子从延安出发，再次回娘家。

正是下苹果袋时期。小舅子擦黑从果园回来，安顿好雇用人员，不计劳累，拌菜几个。我们一家子熬着夜，喝着酒，拉着话。

那天晚上，两个小舅子及媳妇、两个侄子，小姨子两口子，我和妻子及岳母。一家新老成员，十二年来最多的一次团聚在一起。窗外，月缺不全。

海飞套了6万个苹果袋，海宁套了13万个苹果袋，芳霞套了18万个苹果袋。一个苹果平均成本约0.5元，三个苹果称一斤，一斤卖价3元，三家净收入一目了然。

海飞敬酒以示感谢……我说，肇事这一页翻过去了，只要人不受罪，钱是身外之物，慢慢来！明年，你七亩幼园进入盛果期，加上老果园，账会很快还清的……三五年后，要像海宁你哥一样，在县城买套房住着，再买辆车开着……

兄弟姐妹“老虎、杠子、鸡、虫”行酒令，劝酒。岳母一旁沙发上微笑着，哄孙子玩。那晚的酒，我又一次喝多了。

翌日，跪在岳父坟前，摆好祭品，烧化冥币，燃一把香，缕缕青烟升腾……我知道，一大家子的生活现状，还不是岳父你想要的交代。

离开计家塬村那一刻，再次回头，整洁的新平房，各色的小汽车，满塬的红苹果，欢笑的果农们，一派丰收繁荣景象……

新时代，新思想，新目标，新征程，乡村振兴战略将全面实施。宁静、清新、祥和的计家塬，一定会变得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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