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史星文和他的卧雪庐

燕窝

我是在一个酷暑时节，来到史星文先生位于电视塔附近的工作室的。推门而入，一路前仆后继裹挟的热浪戛然而止。门内，一片清凉的世界。

大厅四壁是书的密林，中央是一张雄赳赳的榆林书案。笔砚恣意收放，宣纸兀自舒展，书们像列队的士兵，精神抖擞，陪伴着随和素朴的主人。一眼瞅见壁上悬书法“卧雪庐”三字，一笔一画冰清玉洁，穿透半梦半醒的冬眠，洇开白茫茫的诗意。我怕冷，常希望四季如春。走进卧雪庐才发现，人太贪恋温暖了，日子就会暧昧和混沌起来。还是四季分明的好。就像这间工作室的主人，走过春夏秋的蓬勃，然后卧雪拥庐，蓄精养气，在一片澄明的世界里，静享心火慢慢升腾。

后来与史星文老师熟了，越来越感到，才华横溢只是他的冰山一角。他的内心，是一个丰盈的海底世界。无论外界如何熙攘、呼啸，内心一片鸟语花香。

卧雪庐便常去。赏书喝茶之余，看主人为登门拜访的书友点拨迷津，听主人为我朗读新作的文章。这时候，文章和笔墨，都是开在纸上的花，我常常听见内心花瓣绽开的声音。

读史星文的文，我常常中途掩卷。他的句子，有笔走宣纸的气韵，有我手写我心的气骨，娓娓道来的行文中时有哲思妙语迸出来击中我，心湖的波光被搅成一池碎银。我惊异于一个书法家的文采，乡土篇章里的童心野趣，笔墨生活里的思接千古，朋友交往的情真意切，让我探知到他那颗透明的心，以及自洁的灵魂。任时光之河泥沙俱下，他却越流越清，沉浊滤躁。他的语言如清泉石上流，潺潺缓缓，质朴纯净，峰回路转处蓄一池盈盈心波，让你如饮甘饴，也让你清楚地照见自己。

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你我前行。天空中最洁的雪，不会迷失自己。每每想起史星文老师，心中总会想起这两句诗一般的句子。有一天重读他《我的卧雪庐》一文，在冰心玉壶般的感动里，忽然悟到他的书法“三态”。

“卧”是史星文的书法“姿态”。如果说闲云野鹤是身心的自由，卧雪拥庐就是精神的逍遥。山高人为峰，在峰回路转的笔墨路径里，史星文时而行走，时而攀登，时而卧养生息。行的自在，卧的实在。“脚到哪里人就到哪里，不想行走时就随地而卧……头顶的那一片白云就是我心中的白云，那就驾了长风远走天涯。”心中有白云和天涯的人，便可由着性子杂猎，便有天光云影共徘徊闲趣、举杯邀明月的豪放。史星文从历史出发，一路抓云采月，汲雪的洁、庐的暖。以一个漂泊者的心态，在书墨中流浪。漂泊而不漂流，狂放而不狂浪，散发着水墨的气质、气韵和气象。在《岳阳楼记》书法集后记中，史星文写道：“我仰望蓝天白云，庄严地向书法的未来致敬！”对汉字的敬心，让他不敢离经叛道，而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循古探今，躬身前行，在书墨的王国里，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文，从心灵生出来，笔，从身体里长出来的。生长，便是他的使命；仰和行，便是他的追赶；卧和躬，便是他的精气。

“雪”是史星文的书法“心态”。史星文潜在艺术深处，走在江湖边上，纯粹简静，知白守黑，在书墨文三者之间结晶心灵的雪。“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也许正是心远地自偏的心态，成就了史星文的高度。他的书法和文章珠联璧合，彼此映照。《砚边记联》一书中，他捕捉生活场景和瞬间感悟，吟成对联，挥毫泼墨成书法，又将以对联为内容的书法作品轻轻一展，铺陈成美文。一联一墨一文，书文墨相互滋养，润眼滋心。艺术组合拳，无疑是平心静气下笨功夫的功劳。灵人下笨功夫，那可是了不得的，史星文一不小心就横跨几个领域，成了书法家里的作家，作家里的书法家。《中国书法报》给他开辟了专栏，连载《砚边记联》的书法和随笔。北京大学将他的“未名湖遐想”美文收藏，并授予校园文化奖。《美文》将珍贵的封三留给他，从2015年起用一年时间刊登他的随笔。

生活中的史星文，见素抱朴；艺术里的史星文，激情燃烧，常常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他说，“我的思想常常游离，无论是独处还是和一群人在一起。”他游离在生活和艺术的通道，行走在出世与入世的边缘。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这大概是一个艺术家最好的心态。

“庐”是史星文的书法“生态”。一个人行走会寂寞，一群人行走才走得快乐，走得更远。担任陕西书法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的史星文，像一片散着墨香的磁铁，吸引着一群书墨人。结庐起墨，众笔成林，任尔东南西北风。我一直记得他在一次书展前言里写的一句话，书法家要“像森林一样生长。”在钢筋水泥、车水马龙中穿行，却有森林在胸的人，必然窥见了银河和九天。能与草木结义，必然有清澈盈润的质地、波澜不惊的气息，百折不挠的生长。

在雪庐和森林里，史星文如华山上的一棵劲松，与并称“华山三友”的弟兄遆高亮、吴振锋相伴相携，与吴三大、贾平凹、雷珍民等书坛大师一起登高望远，与吴川淮、李宗奇、毛凯歌等知心画友谈笑鸿儒。正像史星文深情所写：“卧雪庐不仅是我的，也是朋友的。一杯清茶，一堆话题，没有经济纷争，没有日鬼捣棒槌的事情，来卧雪庐的朋友谈的都是艺术、谈的都是人生。艺术和人生要的就是本真的东西。”

在雪庐和森林里，一切都是本真的，一切都在潜滋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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