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土府寺

土府寺坐落在甘肃省民乐县顺化堡乡一个叫下天乐的小村庄里。她的名气不大，甚至不为人所知。可是，只要在这片土地上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儿曾经就是土府寺的遗址，尽管被岁月磨平了她的身躯，可是灵魂里依旧有香火的味道。

每个清晨，当阵阵梵音唤醒了炊烟，炊烟又唤醒了村庄的时候，在淡淡的烟笼雾罩中总感觉她的身后藏匿着几多岁月的秘密。她像是一棵老树绽放出了新芽，枝桠里写着今生，根系里藏着来世。

“天乐”二字包含着老百姓最朴素的愿望：顺适天道之乐。《庄子·天道》中诠释：“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这个“天人合一”的小村庄依然春天来得晚冬天走得缓，和周围的村庄没有什么两样。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同，应该就是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落寞的味道，这或许是傍着洪水河的原因吧。

洪水河是流经民乐县的一条内陆河。“洪水”二字中包含着多少惊险和不测，到了河水暴涨的时候，老百姓眼里是汹涌的水流，梦里都是惊悸的场景。流经天乐村的时候，河床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似乎水的脚步格外铿锵，崖壁上都是流水冲刷过的痕迹。尽管，多少年，洪水也没有漫过高高的崖壁，可是足以惊动他们的睡眠。

其实，下天乐村和另一个叫上天乐的村子都在洪水河西岸高高的崖沿上。站在河床里向着村庄的方向看，高高的岩壁之上，有村落、树木、田地、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就像是盛开在俗世里的烟火，家常而又温暖，小村落也就有了几分朴素的诗意，清新的容颜，尽管离春天远，可是离天空近。而站在河岸上，可以看到并不遥远的民乐县城、对岸的三堡徐家寨，以及六坝乃至甘州的模糊身影。此岸是烟火人间，彼岸是寻常日子，只是中间隔着岁月的河流。

在下天乐村东北侧，有一个陡峭深邃的悬崖直通沟底，当地人称下天乐大冲子，一个“冲”又是多么生硬而又有力道的一个字眼，每当说起来，足可以让人望而却步，但这一带却是当地的老百姓去三堡、六坝、甘州的捷径。

公公婆婆几十年前就在这个村里生活，公公在外地教书，婆婆守着土地守着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婆婆的家距离土府寺不远。那时候婆婆住着一个大庄院，院子里栽满了杏树，尽管春天杏花也会开得热热闹闹，秋天的杏子结满了枝头，身边有好几个孩子玩耍嬉闹，可是庄子里依旧感觉空旷。婆婆把闲置的几间房子租给了拾荒的一对父女，她说出门就看到大冲子总是心有余悸，到了洪水暴涨的夜里感觉瘆得慌。

后来，那儿的很多居民都搬迁了。近乎一半的人家先后搬到远一些的地方，形成一个叫新天乐的村子。所以，我嫁给老公之后他们就在新天乐村了。新天乐村像是一棵老树的新枝丫一样，自然多了几分生机，而下天乐村像是一棵老树，沧桑中多了几分遒劲。

村庄脚下的大悬崖上，是上天乐村一带著名的朝阳洞，据说洞窟里都是文物壁画，年代久远得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暗淡的壁画中依旧能看出岁月的破绽，那些陈旧的文物上镌刻着时光走过的脚印，也吸引了很多学者文人。而今峭壁上的洞窟像是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打量着面前那条长满石头的空荡荡的河床，这些年洪水河很少有洪水泛滥的时候了，那条河床里大大小小的石头安详地晒着太阳，也许唯有石头才见证了太多的过往。这片土地上刀光剑影都已经远去，历史的天空风烟俱净。现在还有一些心存善念的老百姓经常去那儿朝拜。我没有亲眼看到过里面的壁画，可是我知道那些洞窟里一定藏着发黄的岁月，暗淡的历史以及时光的秘密，没有人能解读，至少是不能准确地为那些旧时光做注解了。

如今的土府寺就像是精美的雕花，就盛开在崖壁之上，炊烟、檀香氤氲着那片天空，梵音也萦绕着那些洞窟。据当地的老人说，土府寺的历史非常悠久，甚至追溯到北魏时期，我想也是有可能的。北魏时期佛教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寺院便像莲花一样绽放，那些洞窟里的精美壁画也许能给出土府寺的年鉴，只是我们无法解读而已。据说，这儿不仅有恢弘的寺院，还有巍峨的塔，寺院里僧人最多的时候上百人。最神奇的是那儿有一口井，井水清冽甘甜。一口井，养活了一座寺，养活了一个村庄。

后来，因为兵燹之祸寺庙被毁。土府寺像是一盘盛宴顷刻间就杯盘狼藉，像是一盘残局，没有了香火，没有了梵音，只剩下了满目疮痍。上世纪60年代，破旧的塔也彻底夷为平地了，太多的过往像是那些青砖一样不知去向了，不知道镶嵌在岁月的哪个罅隙里了。从此后那儿就是一片废墟，只剩下了一截断壁残垣，像是时间的坐标插在那儿，看守着脚下的土地，也看守着过往的岁月。

而这几年，废墟之上，土府寺又站立成新的模样，恢弘、大气、精美。我想起余秋雨先生说：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辗碎凹凸。没有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站在废墟之上，站在时光的对岸，我真有点恍惚，千百年前这儿是什么？小麦吐穗？土豆开花？谁的脚步在这儿逗留？谁在这儿砌下了第一块砖？谁在这儿燃起了第一柱香？而今，废墟上又滋养出了勃勃生机。香客进进出出，鸟雀飞来飞去，鸟鸣像是单调的梵音中生动的音符，檀香在空气中弥漫，草木在风中凋零，是天道轮回还是机缘巧合？

站在悬崖上，我看着远处的村落，看着面前的河床，心里温暖蔓延。那座寺，没有人守，似乎也不需要守，那就是大家灵魂栖息的一个地方，在梵音中小麦、土豆发芽，豌豆、大麦开花，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又好像和从前不一样。如今走进去像是个农家小院一样，家常而又自然，野花野草自开自落。土府寺，似乎就守护着那片土地，晨钟暮鼓伴着老百姓平常的日子，岑寂或者喧嚣都让他们心生安暖。

远处看，土府寺像是开在尘世里的格桑花，清新而淡雅，没有院墙，周围都是栅栏，没有住持，没有僧人，没有人说得清土府寺的历史，往事都被淹没了。当我问起的时候，一个老者拿出了一个发黄的账本，字迹模糊不清，上面隐约可以辨认出“土府寺”三个字，说明那时候的土府寺也是缴纳各种赋税，似乎就以这样的方式证明她的存在。我还是觉得有点失落，岁月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如今这三个字牵引着绵长的思绪，但我知道，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她又出脱成清新淡雅的模样了，像是一个洗净铅华的女子一样，风雨沉淀在心里，故事写在眼底，沧桑留在旧时光里，她又续写着岁月留下的断章。

土府寺像是一棵崖壁上的白杨树，枝繁叶茂，葳蕤的往事像是树叶一样舒张或者凋零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守着脚下那片土地；她又像是一部发黄的书籍，残缺的章节，都飘荡在岁月的风中了，被卷在哪个岁月的角落也不重要了。

不说过往，不负遇见。

□吴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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