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的小星星

□ 喻鹏迪（南充）亲爱的弟弟：

今天是5月12日，母亲节，也是汶川地震11周年纪念日。

早晨我和妈妈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另一头的她表现得很平静， 淡淡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妈妈，我们祝你节日快乐！

妈妈没有说话，可我听出来她哭了。

顿时我才反应过来说错了话，悔得我想抽自己两巴掌。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会更得父母宠爱了。我不太会说话，还不会安慰人，而你从小就特别懂事贴心，我觉得这种时候就十分需要你这个爸爸妈妈的小宝贝去哄哄她。你也可以顺便哄哄我，我也很想你，真的。

已经11年了，没有你的11年时光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从2008年起， 我们一家人的生命里不再有阳光，那年天空阴霾，山川动摇，万魂恸哭，妈妈晕倒在教学楼废墟旁，警察叔叔死命抱着发狂的爸爸，救援队的叔叔们相互交流说人的黄金救援时间只有72小时，搜救犬在废墟之间嗅来嗅去。 而我呆呆站在忙碌的人群中，大脑一片混沌，大量的画面涌入脑海。

那些画面里， 每一帧你都笑得天真灿烂， 可脑海里还有个声音在一遍一遍提醒我———阴阳两隔，死不复生，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弟弟了！

那一刻我的世界如同被击碎，我一遍一遍歇斯底里哭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就不在了？他还那么小，他还是个孩子，他可是我的亲弟弟啊！

送走你之后，我一直消沉，每天抱着被子睡得浑浑噩噩，朦胧的梦境里全是从前与你生活在一起的画面：你跟我因为一件件小事吵架，你让我帮你写作业，你和我挤在被窝里偷偷看动画片，你准备了礼物说要给我过生日，你对我说，姐姐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醒来之后，我从箱子里翻出了你从前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小小的电动奥特曼，按下开关他就会一边唱歌一边说“勇气出击”。 我一直很看不起这种孩子气的幼稚玩具，可是那天我抱着它，一遍一遍按开关，听着它不成调子的歌声想发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从那以后我才清楚的体会到了，什么叫骨肉至亲、血脉相连，那种硬生生将身体一部分割除的痛楚，那种思念将人淹没的窒息，那种扎进心底的尖锐的疼，如同梦魇一样折磨了我好几年。那段时间我养成了迎风落泪的毛病，有时候发呆看到蓝天下飞过一只鸟都会想到你，我看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觉得黯然失色，因为我所见过最顽强美丽的生命和活力，都在2008年的夏天被埋葬在阴冷的废墟下。

当你看到这一段描述，你肯定会嘲笑我。对不起，姐姐从小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不像你，是那么勇敢的一个小男子汉。据救援队的叔叔说， 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脸色铁青，了无声息，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手掌紧握成拳。我不知道你在废墟下坚持了多长时间，但是我确信，我那个生性骄傲不肯认输的小弟弟一定与死神拼搏了很久。长久以来，我抱怨天灾人祸，抱怨我们一家命运多舛，抱怨自己无能到连深爱的弟弟都没能保护住，而你，却勇敢无惧到连直面死亡都表现得像走上战场的小角斗士。

你知道吗？我在这种痛苦与自责的情绪之间苟延残喘很多年，直到爸妈年岁渐老，身体和精神都渐渐支持不住，我才发现这么久时间里他们原来在一直强撑着。为人父母，失子之痛无人抚慰，却还要强打精神去替女儿抵挡风雨，支撑起支离破碎的家， 他们是做到了和你一样坚强，而我却懦弱得怀疑自己不配成为你的家人。

真的，这样的我，不值得被你那么喜欢，更不值得那句“姐姐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但我不想让你失望， 毕竟答应过你，长大了要和你一起保护爸爸妈妈。现在你不在了，所以我要承担起我们两个人的责任，连同你的那份一起，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姐姐许诺你的事有哪一件反悔过？说出口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后来，慢慢的，我开始尝试从悲伤里走出来，开始直面生活，直面所有关于你的一切。说不难受那是骗人的，但是每一次心疼我就会清楚地感受到这是你留存在我心底的印记，这种感觉越清晰，就越是证明了你我之间冥冥之中相互遥望。这种想法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效应———我觉得你并没有走，你只是离家出去玩，你住在一个离我不远的地方，偶尔梦里回来看看我。我们聊天说话，笑得小河翻卷起了浪花……

我记得， 梦里你对我说：“工作再忙也该回家看看了， 妈妈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还有：“最近晚上下雨会很冷， 睡觉的时候要把被子盖好， 别凉着。”“现在一个人出门在外，姐姐一定要保重自己。”

你还笑着对我说：“虽然你又矮又丑又穷，脾气还暴躁，可我还是觉得姐姐最好。”

醒来，我哭了，既想打你一顿，又想抱着你不松手，感情复杂到让我自己都难以分辨。弟弟， 亲爱的弟弟， 你稚嫩的面容永远是10岁，你挥挥手，不带走一片绿叶，一缕清风。

有时，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象着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高高的大男孩， 我再也不能靠个子欺负他，他被那么多人爱着，他笑起来还像小时候一样嘴角有两个可爱的酒窝， 他是我最爱的弟弟！可他不在了，他不能和我说说话，不能给父母尽孝，他把所有的担子都留给我。我能怎样？除了坚强，便是努力向上！

所以，现在我很少梦到你了，偶有入梦，你也只是笑笑，不再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醒来以后的我也会变得分外平静， 想起你的时候，虽然还是不能做到不悲伤，但也总是能静下来，想我和你童年时的美好与快乐。我庆幸生命初来的时候， 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陪我走过青山绿水与鸟语花香， 走过最纯粹的美好童年。

弟弟， 我一直将你送我的奥特曼带在身边，它现在有些掉漆，线路板老化也不能再唱歌了。 原来每当我觉得生活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看看它， 就会想着我还要去完成弟弟的心愿，就会挣扎着向前，但现在我觉得不需要了，你真正活在了我的心里，而我也找到了更强大的存在理由。

夜晚，我看见夜空有一颗明亮的小星星，它在朝我眨眼睛。那是你吗？弟弟！

想你的姐姐2019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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