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佛庵的三代板爷

北铁佛庵老巷子住的都是引车卖浆者流，我的邻居中先后有五家靠拉板车谋生，按资历算是三代人了。

旧时安庆是个水陆大码头，南对江南富庶之地，北接省城合肥，八个郊县半圆形地簇拥着古城，货畅其流，短途倒运的活也就多，养活了一大批拉板车的人。我记事时，十号的刘伯伯就住在铁佛庵，最后终老于此，算是第一代板爷了。刘伯伯矮墩墩的，身体壮壮实实，门板似的胸膛都晒出了黑油，好像天生就是拉板车的料。他天亮拉着板车出门干活，下午回来就把车身往墙上一靠，车轱辘推到堂屋，晚上一杯烧酒，成天纳言寡语。刘妈妈个子也不高，皮肤白白嫩嫩，梳个二道毛子，衣服青丝丝的。难得的是她还识文抓字，在一群家庭妇女中就鹤立鸡群了，居委会就安排她做了居民小组长，带着一帮妇女打打老鼠，各家各户查水防火。听说她原来是大户人家的侧室，不知怎么后来嫁给了刘伯伯。他俩无儿无女，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

后来九号院里搬进了两个拉板车的。先搬来的姓缪，一个老爷们带着一个大男孩。解放前系马桩的缪氏家族可曾了得，几乎垄断了古城整个屠宰业。老缪以前在旧政府做过事，解放后留用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三反五反”一到，就被扫地出门，身无长技，只有靠拉板车谋生。老缪个子瘦小，拉板车多亏了他的儿子小缪帮衬。小缪比我大一岁，十六七岁的孩子就一米八几了，身体黑黝黝的，像一座黑塔，拉着板车就像牵了一只猫。小缪没上过学，智商也低，就连十多岁的孩子都喜欢逗他玩。他心地善良，从来不欺负逗他的小孩。那天放学，我牵着最小的弟弟和几个玩伴到康熙河去游泳，小缪吵着要跟去。他不会游，我们就让他在岸边给我们看衣服。我背着小弟在河里游了几个来回，回头一看，小缪怎么不见了？康熙河深不可测，我们只好急忙回去喊他的父亲。老缪一听到消息，立马瘫软在椅子上。最后，雇条小船，下了滚钩，才把小缪打捞上来。天气暴热，停在山墙头上的小缪几个时辰就成了巨人状，臭气熏天。没几日，老缪就搬出了这个伤心之地。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带了小缪出去，可没有带他回来，他是多好的人啊！

稍后搬来的不知姓名，四十来岁的光景，形单影只。身材匀称，穿着旧中山装，显得有些文气。他和其他的板爷不同，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大和邻居说话。我们读中学时，他偶尔会和我们谈谈形势，话语不多，但能切中要害。他还懂一些英语，遇到不懂的词，孩子们问他，他立即就能念出来。后来才知道，人家十几岁就参加了新四军，以后当了一家报社的副总编辑。大鸣大放时，他给主要领导提意见，后果就被打成了右派，开除了党籍公职，拉板车就是命中注定了。后来给右派平反，他立马把大板车一甩，就又回到党政机关当领导去了。

最后一个板爷就是小刘了。他的父亲是高中的语文老师，一口枞阳腔念起课文来韵味绵长，学生崇拜得很。可是他家孩子多，刘师娘又没工作，日子就很拮据。小刘个子小小的，头圆圆的，平时和我们结伴拾柴拣煤。和其他孩子不同，他一有空就捧个书看。我和小刘中学在一个学校，同届毕的业，我分配到了建设兵团，他家成份高，就下放农村了。几年以后，我被推荐上了大学，他还在农村。我一次探亲时和同学聊得很晚才回来，在巷口就听到他的笛声。那笛声在寂寥的夜空里清清脆脆，哀哀怨怨，闻之有点心酸。等我大学毕业时，小刘好不容易上调回城，可是分配到了搬运公司。他一米六几的个子，也就百把斤重，怎么能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啊！可是都二十三四岁了，总不能让父母养着，只好咬牙坚持了下来。不到几个月，他就更瘦了，也更黑了，出门搭个毛巾，俨然是个板爷了。

恢复高考那年，他跟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家复习功课。文革期间只上了两年初中，还能有什么基础啊，他只好碰碰运气，奋力一搏了。那天他拉货回到公司，工友们都高兴地喊他：“小刘，你考上清华大学了！”小刘心中惶惶，都不敢去看高考录取榜，就让父亲去看，自己猫在后面。刘老师一看，小刘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他是那年安庆唯一考到清华大学的考生。小刘这才告别了板爷生涯。

后来，小刘留校当了老师，娶了一个高干的女儿为妻。再后来，他去了美国留学，成为业内著名的电子计算机系统安全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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