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处处风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风是柔柔的。我的家坐落在一个狭长的山冲里，四周是高高的山。这山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啊！山外再肆虐的风张牙舞爪地跑来，到铜墙铁壁面前，碰了一头包后，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焉头搭脑，拖枪而回。由于山外的风不敢跑到山冲来撒野，田里的禾苗，绿得滴翠；树上的花儿，红得烂熳；地里的瓜果，香得醉人…… 

田里、地里、山上、水边，孩童们跟着大人惬意地走，穿过山花绿草相拥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百年大樟树下的学校，既没有被风拽着“扭秧歌”，也没有看见过“飞沙走石”的奇观！ 

柔柔的风，愈加浓重了山村的质朴与宁静！我也在柔柔的山风抚摸下长大。 

我是在结束少年时代时，遇到了江畔之风的。 

安庆市是长江北岸的一座中等城市。安庆市菱湖公园旁边有一所绿树掩映的学校，我要在这所学校练就“传道、授业、解惑”的功夫，然后走上讲台。 

一个来自层峦叠翠的大山深处的孩子，平日里只见过水深不过膝盖的溪水，平日里只听过老人们说：“江无底，海无岸。”而今当我零距离站在长江边，沐浴扑面江风，看波推涛涌奔腾东去，心潮难平…… 

江风把一江之水搅得滚滚滔滔沸沸扬扬，江风把几层楼房高的航船送到水天一线之处，江风把我的视野从脚下开拓到红霞万朵的远方…… 

抓把江风，能滴下金色珠子；抱住江风，就浑身长力量……是啊，江风远远比山风来得湿润，来得猛烈，来得全面。 

比之江风更让我爽心悦目的，是教室里漫卷的知识之风。 

戴着酒瓶底似的深度近视眼镜的地理老师，在讲台上一字一顿地说：“相对于地表面的空气运动叫风……”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把酒瓶盖子打开一样，探根求源的专业知识，总带着一股酒的芬芳，扑面而来，新鲜，奇特，别致。 

许是《孔雀东南飞》的背景地离校园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之地吧，许是同为女性之故吧，有一股诗人气质的语文老师，吟诵到“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时，竟声音哽咽，泪花盈盈…… 

她的粉笔字也在校园刮起过一股“字帖”之风。 

一日，她在黑板上写下：解落一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正当我们又一次惊叹老师漂亮的粉笔字时，老师竟独自击掌自言自语：“妙！妙！这个唐朝李峤写得太妙了！不着一个‘风\’字，却满纸皆风。”老师的一连三个“妙”字的赞语，似一股甜蜜之风，把我们卷进形象思维的世界。 

历史老师的年龄最大，额头的皱纹很深。他在讲清朝一章节时的开场白，深深刻在我们同学的心坎上： 

“同学们，‘风\’可不能随便写呀，否则要掉脑袋的——譬如‘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清朝有个文人写下这10个字后，脑袋就落地了。文字狱造成了千古奇冤……” 

政治老师穿着笔挺，普通话特标准。他深怕我们陷入“故纸堆”而不能自拔，于是反反复复给我们讲“东风压倒西风”，让我们调整方向，迅速走进当下“生活”中来…… 

结识湖边之风时，我已经结束学生生涯，走向生活了。 

泊湖边的小镇上有一所学校，这是我工作的第一站。 

湖虽然“长度”不及江，但是“宽度”却胜于江。泛舟泊湖，极目之处，水乡泽国，无边无际。除了波浪，还是波浪。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水，没有陆地。泛舟泊湖，湖风徐来，厚重，润滑，情深深，意绵绵，把浑身的语文细胞刺激得要欢呼跳跃了！我对同船的学生说：“我们来个‘风的成语\’集成，我先开个头——乘风破浪，风华正茂……”之后，学生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小船仿佛变成了成语词典。 

湖风的温润刚刚激活情愫，“湖水煮湖鱼”的美味刚刚芬芳齿颊，一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狂风已经来临。一夜之间，校园成了“大字报”的海洋，连宿舍的门上、窗户上都被“大字报”占领着。深夜，风偏偏不识时务地跑到校园来谈心叙旧，谁知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夜之间竟成了“牛鬼蛇神”！风一气之下，便不知天高地厚地撕扯起神圣的“大字报”，把一种哗哗啦啦的抗议之声扔向凛冽的夜空…… 

进入丘陵地带时，我已是人到中年了。 

这是一所在拨乱反正中新创办的高中，建在丘陵上。站在教学大楼上，放眼望去，到处是激情掀起的细浪。譬如，山的细碎波浪，树的细碎波浪，禾苗的细碎波浪……看看丘陵之风多善解人意，轻轻的抖动，慢慢的抚摸，秀而不媚，清而不寒。 

人人满面春风，争分夺秒绘制新时期锦绣；个个脚下生风，只争朝夕要把耽搁的时间夺回来。 

我打开教室门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面对涌进来的清新之风，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在黑板上写下：“走进新时代！”…… 

退休之后，迁居县城。成为一个城里人，享受快乐之风。 

县城虽不大，却是“碟子装盐——样样俱全”，各种店铺均有，生活方便。 

我居住的楼房前，还有一栋临街楼房。这样街道上诸种声浪，都被临街楼房抵挡着。人，似乎又回归到孩童时居住的山冲。在大街上伸拳踢脚的醉汉之风，偶尔从区间道挤进来，七转八弯，爬进我家阳台，溜进我的书房，已经变成婴儿的小手，轻轻抚摸我的老脸了，还有一股股乳香呢。而此刻的我，正从书卷中抬起头来，赶忙拥抱乳香带来的孩童时的天真，人生又似乎返璞归真般“轮回”了。当年在岗时购买的书，有一些来不及看，有一些来不及细看。而今，趁离岗退休之后，有安静而充裕的时间，赶快“补课”。或者回首人生，感悟涌上心头，又坐在电脑前，敲击着键盘，把心灵深处的东西，进行快乐的文字组装。譬如，眼下就“风”而写下的这一行行笨拙的文字…… 

人生路上的风，吹熟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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