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文史研究工作者提到朱湘的时候,总会说鲁迅曾喻他是中国的济慈,以示显赫。我对此颇有疑问,鲁迅和朱湘基本没有交集,再说了,中国的济慈也不是多么高的评价,好上天了,也不过第二,别人的影子而已。我真是奇怪朱湘的研究者们怎么如此津津乐道,大概研究现代文学的人,不攀上鲁迅的衣角,总觉得气短。
“中国的济慈”一语出自鲁迅一九二五年写给向培良的一封信,结尾说:《莽原》第一期上,发了《槟榔集》两篇。第三篇斥朱湘的,我想可以删去,而移第四为第三。因为朱湘似乎也已经掉下去,没人提他了———虽然是中国的济慈。
这封信的文字之间带有一种对朱湘“批评”笔调的,为什么要删掉斥朱湘的文章呢?因为“朱湘似乎也已经掉下去,没有人提他了”。朱湘在鲁迅心中的位置,也就可想而知,于是,鲁迅又写了一句话———“虽然是中国的济慈”,并且在前面加了一个破折号,这是明显表示“讽刺”的一个暗记,而“虽然是”三字,实则说明当时文坛有人认为朱湘是中国的济慈,鲁迅不过拿来一用而已,可见“中国的济慈”云云,并非赞誉。
我读到朱湘的第一首诗是《采莲曲》.正当青春年少,那种文字间极度的轻灵与柔美,一见之下,就被勾住了。如今回过头看,不觉得这样的诗歌多差,但也不认为有多好。
民国旧人的新诗,我读过一些,朱湘的东西别有风味,他的诗歌,从旧诗词里点化而出,五言七言,长短句,随意取用,而且安排得熨帖妥当,营造出一种很好的意境,这是同时代诗人所没有的。
《采莲曲》写于朱湘的婚姻生活时期,但文艺归文艺,生活是生活。因为和妻子指腹为婚,接受过新思想的朱湘内心里颇有排斥,加上婚礼上大兄要他按旧有的程式行跪拜礼,朱湘只肯鞠躬。大兄面子上挂不住,大闹洞房,龙凤喜烛也给打成了两截。朱湘一气之下,当即就搬到了二嫂薛琪英家里。自此,本是同根生的兄弟形同路人,相逢仿佛不相识。
和诗歌相比,朱湘的散文还入不了上品。一来数量太少,二则个性不够鲜明,对散文写作而言,见解,知识,阅历固然重要,但更需要字里行间的个性光芒。朱湘和我一样,同属安庆境内人,老乡情谊,我还是要说几句好话。
朱湘的散文平静,秀美,偶尔也有可见洞察人世的地方,《北海纪游》《烟卷》《书》《徒步旅行者》《江行的晨暮》等几篇比较经典,也最能表现朱湘的风格,特别打动人心,尤其《北海纪游》里有这么一段:“……最后,白杨萧萧的叹起气来,惋惜舞蹈之易终以及墓中人的逐渐零落投阳去了;一群面庞黄瘪的小草也跟着点头,飒飒的微语,说是这些话不错。”这样的文字,清明澄澈中有有一些萧瑟幽冷的气息。
朱湘喜欢写死亡,年纪轻轻的时候写有一首《葬我》的诗歌:
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葬我在马缨花下/永做芬芳的梦———/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生老病死,死放在人生的最后,也是人生不可绕开的一个永恒。死是身体的寂灭,原本该是悲伤的,但朱湘笔下却仿佛有种菩提树下佛陀的安详淡然。
生活上长期寄人篱下和被异视,给朱湘带来了极其沉闷的心理重负。从而自卑,自卑中生出仇视,又表现为极端的自尊。这种情形下,几个兄弟姐妹,他们也不喜欢朱湘,始终把他看作外人。后来,朱湘性格越发孤傲乖僻,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他说胡适的《尝试集》“内容粗浅,艺术幼稚”。《采莲曲》没有被徐志摩发《诗镌》头条,于是骂徐志摩是一个“瓷人”,“瞧他那一张尖嘴,就不像写诗的人”,又评价徐志摩“爱情诗本色当行;哲理诗是枯瘠的荒径,此巷不通;散文诗是逼窄的小巷,路径很短;土白话是末节的街道岔入陌生的胡同。总之,徐君没汪静之的灵感,郭沫若的奔放,闻一多的幽微……只有选用徐君的朋友批评他的话———浮浅。”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忘了也曾骂过郭沫若的诗“粗”,“一本诗集只四行可读”。
对同行的批评,终于转化为现实的不满。敌视那个时代,敌视周围的一切,人,事,物,他频频的发诗,发诗评,棒杀别人的同时,也捧杀了自己。
朱湘这么做,我想不能仅仅归咎于简单的自恋,更多的还是与一个时代的格格不入。就像一个孩子,老师不喜欢他,他就故意在课堂上捣蛋一样,希望得到关注。得不到时代的承认,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朱湘只好用扭曲的、压抑的方式发泄,伤害别人的同时,也是自戕。
朱湘太爱诗歌了,这是一个为诗歌而生的人。
在清华念书,毕业前夕,却被校方开除了。因为朱湘钟情于文学,对所有的必修课都不感兴趣,甚至连点名也缺席,终致因点名经常不到累计记满三次被开除学籍。后来孙大雨、饶孟侃、杨世恩等人交涉,终使校方让步,只要朱湘认错,便可收回成命。然而朱湘一意为之,坚持自己无错可认,宁可离开清华,也不低头俯就。朱湘说“清华则生活是非人的……清华只是钻分数”,“至于清华中最高尚的生活,却逃不出一个假,矫揉”。
三年后,也就是一九二六年,朱湘终于由朋友力保再回清华。朱湘自办了个《新文》月刊,专发新诗,自诩五年内使其遍及全国!但发行总共才二十份。朱湘的确是狂妄的,而且他狂妄得严肃而认真,这种个性,注定了被时代不容,这便是朱湘的命运。
一九二七年,朱湘赴美,在劳伦斯大学留学,外教读的一篇文章,有把中国人比作猴子的句子,愤然转入芝加哥大学。一九二九年,朱湘又因教授怀疑他借书未还,加之一美女不愿与其同桌而再次离学。朱湘说:“博士学位任何人经过努力都可拿到,但诗非朱湘不能写。”同年九月,朱湘回国,任安徽大学英文系主任,月薪三百元,朱湘却又因校方把英文文学系改为英文学系而又一次愤然离去。并且大骂,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
朱湘曾经慨叹过人生有三件大事:“朋友、性、文章。”但由于性格的原因,友情和爱情都成了镜中之花,他“穷”得只剩下诗了。朱湘的生活里除了诗,没有了别的,甚至也没有了自己。当时就有人说朱湘“他很需要朋友,又爱得罪朋友”。
一个人为世不容,为时代不容,除了死,别无选择了。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上海至南京的客轮上,朱湘纵身一跃,冬天的江水更冷,但他不能回头了。一语成谶,这个“每天二十四小时写诗的人”终“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据说,朱湘最后的时刻,一边饮酒,一边吟诗。随身携带的两本书,一本是海涅的,另一本是自己的。那张三等舱的船票,是亲戚接济的,那瓶酒,则是用妻子的工钱所买。对朱湘而言,生为诗人,是幸还是不幸呢?(老笋)
新闻推荐
路言
安庆新闻,弘扬社会正气。除了新闻,我们还传播幸福和美好!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光阴流水,不变的是安庆这个家。